第三部 老秩序农场(第8/27页)

他没停下脚步。是聋子吗?奥伯龙追过去。他没穿衣服吗?还是他穿着一件跟自己的肤色一样的吊带裤?“嘿。”奥伯龙大喊,男子因而停下。他又大又扁的黝黑头颅转过来,对奥伯龙咧嘴一笑,宽阔鼻子上方的眼睛像两条细缝。老天,这里的人长得还真有中世纪味道,奥伯龙心想,难道是因为贫穷吗?他思考该如何发问,因为他现在已经很肯定这家伙是智障,一定不会懂的。但那男子随即举起一根留着尖指甲的修长黑色手指,指向了奥伯龙背后。

他转过头去看。乔治·毛斯打开了一扇门,把三只猫放出来,但奥伯龙还来不及叫他,他就已经把门关上。他朝那扇门走去,在凹凸不平的菜园里踉跄前进,正要回头对那个矮小的黑人挥手道谢,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门内是一条走廊,他在走廊末端停下,嗅着食物的味道、侧耳倾听。里面似乎有人在吵架,有锅碗瓢盆当当的声音,还有婴儿的哭声。他推了推门,门就这样开了。

蜜蜂或海洋

他稍早看见的那个弄掉鸡蛋的女孩站在火炉前,身上还穿着那件金色礼服。有一个漂亮得几乎难以置信的小孩坐在她身旁的地板上,脸上爬满了脏污的泪水。乔治·毛斯坐在一张巨大的圆形餐桌前,沾满泥巴的靴子占去了桌下的大部分空间。“嘿。”他说,“来点吃的吧,伙计。睡得可好?”他用指关节敲了敲身旁的位子。那个宝宝对奥伯龙的兴趣只维持了片刻,随即准备好再哭一场,他天使般的嘴唇边吐出细小的泡沫。他扯了扯女孩的裙角。

“好啦,天杀的,伙计,”她温和地说,“别紧张。”口气就像在跟成年人说话。孩子仰望她,她则俯视他,两人似乎达成共识。他没有哭泣。她用一把长长的木汤匙迅速搅拌一只锅子,动用了全身的肌肉,金色礼服下的臀部姿势漂亮地前后晃动。奥伯龙看得目不转睛之时,乔治开口了。

“这是西尔维,伙计。西尔维,跟奥伯龙·巴纳柏打声招呼吧,他刚到大城闯荡。”

她立刻露出笑容,毫不虚假,仿佛冲破云层的阳光。奥伯龙僵硬地欠身,知道自己双眼蒙眬、脸颊凹陷。“要吃点早餐吗?”她问。

“他当然要。坐下来呀,表侄。”

她转回炉子前。旁边有一辆小小的陶瓷汽车,上面坐着两个头戴礼帽的小人物,分别写着“盐巴先生”和“胡椒先生”。她抓起其中一个,朝锅里一阵狂洒。奥伯龙坐下来,双手在身前交握。这厨房有菱格纹的窗户,外面就是那座农家庭院,有个人(不是奥伯龙看见的那个古怪男子)正把羊群赶到逐渐腐坏的植物之间。奥伯龙注意到他用的还是一根码尺。“你这儿房客很多吗?”他问乔治。

“噢,他们不大称得上是房客。”乔治说。

“他收留他们,”西尔维说,温情地看着乔治,“他们无家可归,都是些像我这样的人。因为他心肠很好。”她笑着搅拌锅中物。“迷失的小松鼠之类的。”

“我刚才遇到了一个人,”奥伯龙说,“有点像是黑人,在院子里……”他发现西尔维已经停止搅拌,转了过来。“很矮。”奥伯龙说,很惊讶他们变得这么安静。

“布朗尼,”西尔维说,“ 那是布朗尼。你看见了布朗尼?”

“应该吧,”奥伯龙说,“他是谁……”

“是啊,老布朗尼,”乔治说,“他有点孤僻,像个隐士。在这里工作很勤奋。”他好奇地看着奥伯龙。“希望你没有……”

“我不觉得他懂我在说什么。他就这样走了。”

“哦,”西尔维轻声说道,“布朗尼。”

“你也……呃,收留了他吗?”奥伯龙问乔治。

“嗯哼?谁?布朗尼吗?”乔治恍了神。“不是,老布朗尼一直都在这里,我猜啦,谁知道呢。现在听我说,”他断然改变话题,“ 你今天打算做什么?去交涉吗?”

奥伯龙从内袋里取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佩蒂、史密洛东和鲁思律师事务所”,然后是地址和电话。“ 这是我外公的律师,我得去问问遗产继承的事。你能告诉我怎么去吗?”

乔治苦思了很久,把地址慢慢念出来,仿佛那是什么神秘语言。西尔维把披肩用力拉回肩上,端着一只热腾腾的破烂锅子来到餐桌前。“选蜜蜂或海洋吧,”她说,“你们的鬼东西来了。”她用力放下锅子。乔治感激地吸着蒸汽。“她不吃燕麦。”他对奥伯龙眨了眨眼睛。

她已经转过身去,脸上(其实是全身)流露出明显的厌恶,接着又在一瞬间完全改变,轻松优美地一把抱起那个孩子,他正企图吞下一支圆珠笔。“搞什么鬼!瞧瞧这个玩意儿。过来,你这家伙,瞧你这胖嘟嘟的脸颊,好可爱,是不是让人很想咬一口?嗯啊。”她贪婪地吸吮着他肥嘟嘟的棕色脸颊,他则紧闭着眼睛挣扎不已。她把他放在一张摇摇欲坠的高脚椅上,印在上面的熊跟兔子几乎都已磨损殆尽。她把食物放在他面前,开始喂他吃饭。宝宝张嘴,她就跟着张开嘴,作势含住一把假想的汤匙,一边利落地擦去他沾在脸上的食物。奥伯龙看着她,不自觉地跟着张开嘴巴。他慌忙闭上。

“嘿,你吃不吃东西呀?”西尔维喂完宝宝后,乔治问她。

“吃东西?”仿佛这是什么下流的提议。“我才刚回来!我要上床,伙计,然后睡觉。”她伸伸懒腰、打打哈欠,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交给了睡神。她慵懒地用搽了指甲油的纤长指甲搔搔肚皮。金色的礼服在她肚脐的地方微微凹下。奥伯龙总觉得她黝黑的身躯不论多么完美,都装不下她的灵魂:她整个人都迸发四射的智慧与感情,连她此刻扮演的疲倦衰弱都像光芒一样从她身上爆炸。

“蜜蜂或海洋?”他说。

有翅膀的信差

奥伯龙搭乘摇摇晃晃的地铁B线前往市中心,一路试图厘清乔治和西尔维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可以参考)。乔治老得可以当西尔维的爸爸了,而奥伯龙还太年轻,因此觉得这种老少配很不可思议且令人反感。但她为他做早餐。她去睡觉时,上的又是哪张床?他希望……呃,他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希望什么,而就在这时候,列车发生了紧急事故,让他瞬间忘了一切。列车开始剧烈地前后摇晃、发出惨烈的嘎吱声,似乎即将解体。奥伯龙跳起来。他耳里充满了嘈杂的金属撞击声,灯光闪烁一阵之后熄灭。奥伯龙抓紧一根冷冷的杆子,准备迎接撞击或出轨。接着他注意到车上每个人都气定神闲,面不改色地读着外语报纸、轻摇婴儿车、翻找购物袋或平静地嚼着口香糖,老天爷,那些睡着的人甚至连动也没动一下。他们眼里唯一的怪事似乎就是他忽然跳起来,不过连这件事他们也只是偷瞄几眼而已。大难临头了!他透过脏得可笑的车窗看见另一辆列车沿着一条平行轨道朝他们猛冲过来,发出呼呼哨音、金属尖锐摩擦,他们就要擦撞了,另外那辆列车黄色的车窗(这是唯一可见的东西)像惊恐的眼睛般朝他们冲来。就在最后那一刹那,两列火车微微一转、各自朝平行方向猛冲而去,距离彼此只有几英寸,继续疯狂前进。奥伯龙在另外那辆列车上也看见了穿着外套的平静乘客,正在阅读外语报纸或翻找着购物袋。他又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