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老秩序农场(第9/27页)

这一切发生时,有个一身破衣的老黑人一直轻轻拉着杆子站在车厢中央。噪声退去时,他说:“别误会我——别误会我。”同时对大家伸出一只长长的手,露出灰白的手掌,但这些他亟欲安抚的人却刻意忽视他。“别误会我。好啦,你们也知道,女人穿得漂亮就值得看一眼,你们知道,漂亮的东西嘛,就是好看,我说的是穿皮草的女人。好啦,别误会我——”他抱歉地摇摇头以防被批评,“——但你们知道,女人若是穿上皮草就会变得像那只动物一样。了解吧。习性会变得像她身上那件毛皮的主人。没错。”他摆出说书人的轻松姿态,带着没有恶意的亲密感扫视他的听众。当他把那件不像样的外套推到一边去、把手插到腰上时,奥伯龙看见他口袋里装了个沉甸甸的瓶子。“我那天才到萨克斯第五大道精品百货店去,”他说,“刚好有几位女士在问一件貂皮大衣的价格。”他摇摇头。“听着,上帝创造的所有动物里,黑貂这种动物一定是最低等的。黑貂这种动物,会吃自己的骨肉。你们听到没有?就是那样没错。黑貂是最肮脏、最下等、最卑鄙的动物,比臭鼬还要卑鄙、低等。各位,比臭鼬还低等,而你们一定知道臭鼬排行第几吧。好了!结果这几位漂亮的女士呢,这些连只苍蝇都舍不得杀的女士竟然在那儿抚摸这件用黑貂皮做的外套,是啊是啊,很棒吧——”他轻笑出声,实在忍不住笑意,“是啊是啊,那只动物的习性,别怀疑……”黄色的双眼望向奥伯龙,猜测他是现场唯一在认真听他说话的人,但不晓得自己猜对了没。“嗯哼,嗯哼。”演讲结束后他心不在焉地说,脸上是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眼神睿智、幽默,很像某种爬虫类,他似乎觉得奥伯龙很有趣。此时列车从一个转角呼啸而过,使得那男子向前冲去。他利落地踉跄了一下,虽然未能保持平衡但也始终没跌倒,口袋里的瓶子当啷撞在栏杆上。他经过时,奥伯龙听见他说:“扇子和皮草能掩饰一切。”由于列车开始减速,他又站直了身子,然后开始向后踉跄。车门开了,列车晃了最后一下,把他甩出车门。奥伯龙及时认出了自己要在这站下车,赶紧跟着跳出去。

到处是噪声和刺鼻的烟味,急迫的广播听起来就像断断续续的干扰音,但最后也淹没在列车的金属摩擦声和阵阵回音之间。奥伯龙完全失去了方向感,跟着一群群乘客爬上楼梯、斜坡、电扶梯,却发现自己似乎还是在地下。他在一个转角处瞥见那个黑人的外套,而到了下一个转角(这回似乎是要重新往下走)他就已经到了黑人身边。这时的他显得心事重重,只是漫无目的地前进,完全不像在列车上那样聒噪。他像一个下了舞台的演员,怀抱着自己的烦恼。

“打扰一下。”奥伯龙说着,在口袋里摸索着。那个黑人毫不讶异地伸出一只手准备接下奥伯龙要给他的东西,接着当奥伯龙拿出那张“佩蒂、史密洛东和鲁思”的名片时,他又毫不惊讶地收回了手。“可以帮我找这个地址吗?”他把地址念出来。那个黑人看起来不甚肯定。

“很棘手,”他说,“似乎是某种意思,但其实不然。噢,棘手啊。要花点力气找。”他拖着步子离去,驼着背,仿佛还在做梦,但他垂在身侧的手却快速挥了一下,示意奥伯龙跟着他。“我愿与任何人同行,”他咕哝道,“当你的向导,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陪伴你。”

“谢谢。”奥伯龙说,虽然不是很确定那句话是不是对他说的。那男子带着他穿过满是尿骚味、如洞穴般滴着阵阵雨水的黑暗隧道(他的脚步其实很快,而且总是毫无预警地转弯),走过回音阵阵的通道,进入一栋偌大的长方形建筑(这是旧的终点站),再爬上闪亮亮的楼梯进入大理石大厅。他们爬到洁净的公共空间时,他的衣衫似乎显得更加褴褛,身上的臭味也更重了。奥伯龙感到愈来愈怀疑。

“再让我看一次那地址吧。”黑人说。他们站在一排快速旋转的玻璃门前,不断有人从中穿过。奥伯龙和他的向导站在人们的路径中央,黑人端详着名片,对人潮视而不见。众人流畅地从他们身旁绕过,个个一脸愤怒,但奥伯龙无法判断是因为路被挡住,还是因为个人因素。

“我也许可以问问别人。”奥伯龙说。

“不,”黑人不愠不火地说,“你找对人了。我是个信差。”他望向奥伯龙,蛇般的眼睛里寓意万千。“ 我叫弗雷德·萨维奇,迅捷信使服务,我是逃出来跟你报信的。”他踏进旋转门,动作迅速优雅。奥伯龙迟疑了一下,结果差点跟丢,因此连忙冲进一个没有人的空格里,被迅速甩出门去,终于来到户外。外面正飘着细细冷冷的雨丝,他赶紧追上弗雷德·萨维奇的脚步。“我朋友公爵,你知道吧,”他正在说,“我大概午夜的时候在教堂后面的小巷子里遇到公爵,他肩上扛了一条人腿。我说嘿,公爵,好家伙。我说他是只狼,唯一的差别在于狼的毛是长在外面,你知道吧,但他的毛却是长在里面。我说我可以剥下他的皮,看看……”

奥伯龙紧跟着弗雷德·萨维奇穿过井然有序的人潮,现在他更怕跟丢了,因为这家伙没把律师的名片还给他。但他还是不断分心,忍不住抬头仰望那些高楼大厦,有些直没云顶。顶层是如此洁净高尚,基层却如此卑贱,塞满了店面、被喷了字样、被刮伤、被侵占利用,就像巨大的橡树,被好几世代的人划满了爱心、钉满了马蹄铁。有人拉拉他的衣袖。

“别呆呆地盯着上面看。”弗雷德·萨维奇说,仿佛觉得很好笑,“这样很容易被扒。况且——”他笑开了嘴,他的牙齿要不就是完美无比,要不就是戴了极为便宜的假牙,“——对你这种人而言,这些大楼不是拿来仰望的,知道吧;对里面那种人来说,大楼是拿来眺望外面的,懂吧。你早晚会学到的,嘻嘻。”他拉着奥伯龙转过一个街角,走上一条街道,有很多货车在这里跟其他货车、出租车和行人抢道行驶。“你若仔细看,”弗雷德·萨维奇说,“你会觉得这地址好像在大道上,但那是假的。其实是在这条小街上,但他们不想被你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