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记忆之术(第18/30页)
老天爷。他回家竟然跟他离家的时候一样毫无神秘感。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本是计划要秘密归来的,以为自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屋里,不让任何人发现他离开了约十八个月。真蠢!但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大家绕着他大惊小怪地盘问一番。但已经太迟了,因为当他不甚笃定地杵在大门边时,露西已经看到了他,跳起来猛挥着手。她拖着莉莉跑过来迎接他,泰西则较为威严地留在她的孔雀椅上,身上穿着一件长裙和一件奥伯龙的花呢旧夹克。
“嗨,嗨。”他轻松地说,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模样:满脸胡子、眼中布满血丝,拎着一只购物袋,指甲缝和头发里都是大城的尘土。露西和莉莉看起来是如此洁净青春、如此高兴,因此他挣扎于究竟是要逃开,还是要跪在她们面前乞求原谅。虽然她们拥抱了他、接过他手中的袋子、七嘴八舌地同时说话,他却知道她们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你一定猜不到谁来过。”露西说。
“一个老太太。”奥伯龙说,很高兴这辈子总算有这么一次可以确定自己猜得没错,“梳着一个灰色的发髻。妈妈好吗?爸爸好吗?”
“但你一定猜不到她是谁。”莉莉说。
“她告诉过你们我会回来吗?我没跟她说过。”
“没有。但我们就是知道。你快猜。”
“她是……”露西说,“一个表亲。算是吧。是索菲发现的。好多年了……”
“在英国,”莉莉说,“你知道老奥伯龙吧?好吧,他是瓦奥莱特·布兰波·德林克沃特的儿子……”
“但不是约翰·德林克沃特的儿子!是个私生子……”
“你们怎么都清楚谁是谁?”奥伯龙问。
“总之呢,瓦奥莱特·布兰波在英国有过一段情,在她嫁给约翰之前。那人叫奥利佛·霍克斯奎尔。”
“一个乡下小子。”莉莉说。
“结果怀了孕,小孩就是老奥伯龙。而这位女士呢……”
“你好,奥伯龙,”泰西说,“大城如何呀?”
“唔,棒透了。”奥伯龙说,突然一阵哽咽,差点就要流出眼泪,“棒透了。”
“你走路回来的吗?”泰西问。
“不,我搭巴士。”大家听了都沉默半晌。奥伯龙没办法了,只好说:“好啦!听着。妈妈好吗?爸爸好吗?”
“很好。她收到了你的卡片。”
他惊恐地想起他从大城寄过来的那寥寥几张卡片和信件:总是避重就轻、大吹大擂,再不然就是言不及义或乱开玩笑。最后那一张是妈妈的生日卡,老天爷,那是他在垃圾桶里翻到的,卡片上无人签名,满满写着阿谀奉承的话,但由于他实在太久没音讯且当时喝醉了,所以他寄出了那张卡片。现在他知道她收到那张卡片一定就像被人残忍地用黄油刀捅了一下。他在前廊阶上坐下,突然没办法再前进。
乱七八糟
“好吧,你怎么想,妈?”黛莉·艾丽斯站在那儿看着潮湿幽暗的旧冰库内部问道。
妈迪正在检查橱柜内的存货。“奶油沙司青豆烧鲔鱼?”她不甚笃定地说。
“噢,糟糕,”艾丽斯说,“史墨基一定会瞪我一眼。你知道那种瞪法吧?”
“噢,我知道。”
“好吧。”金属架上那少数几样潮湿的对象似乎在她的凝视下缩水消失。一直传来滴水的声音,像在一座洞穴里。黛莉·艾丽斯想起旧日时光,想起那个塞满了新鲜蔬菜和彩色保鲜盒的白色大冰箱,也许还有一只烤得油亮的火鸡或一块划有菱形花纹的火腿,吐着冷气的冷冻室内躺着包装整齐的肉类和餐点。此外还有一盏令人愉快的小灯,打开冰箱就会亮起来,像在舞台上。真怀念。她把手按在一个不大冷的牛奶瓶上,说:“鲁迪今天来过吗?”
“没有。”
“他这把年纪要搬那些大冰块真的太老了,”艾丽斯说,“而且他总是忘记。”她叹了口气,继续盯着冰库内部。鲁迪的衰老、逐渐丧失的生活享受、待会儿那顿半冷不热的晚餐,似乎全都装在这个衬着锌板的冰库里了。
“好吧,别把门开着,亲爱的。”妈迪轻声说。艾丽斯才刚关上冰柜的门,储藏室的门就被甩开了。
“噢,我的天,”艾丽斯说,“噢,奥伯龙。”
她火速跑上前拥抱他,仿佛他遭遇了什么大麻烦,她得立刻冲过来拯救他似的。但他满面愁容却不是因为之前经历了那些磨难,而是因为他刚刚从屋里走过:一路上都是排山倒海的回忆和那些他已经遗忘的气味,伤痕累累的家具、破旧的地毯和看得到花园的窗户尽饱他的眼帘,仿佛他不是离开了一年半,而是离开了半辈子。
“嗨。”他说。
她放开他。“瞧瞧你,”她说,“怎么啦?”
“什么怎么了?”他试着挤出一丝微笑,想知道她在他脸上看到了什么样的堕落。黛莉·艾丽斯惊奇地举起一根手指,摸了摸他那连成一线的眉毛。“你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嗄?”
黛莉·艾丽斯指了指自己的鼻梁上方,她也拥有这种身为瓦奥莱特后裔的标记(但她自己的倒是不明显,因为她的毛色较浅)。
“哦。”他耸耸肩。他其实没注意到,因为他最近没怎么在仔细照镜子。“我不知道。”他笑了,“你喜欢吗?”他自己也摸了摸那道眉毛。像婴儿的毛发般细软,夹杂着一两根较粗的毛。“我一定是老了。”他说。
她发现事实确是如此。离家的这段时间,他已经跨越了某个里程碑,从此他生命消耗的速度将大过增长的速度。她可以在他的脸上和手背上看出这些痕迹。她一阵哽咽,因此她又抱了抱他,因为这样她就不必说话。奥伯龙越过母亲的肩膀对外婆说:“嗨,妈迪。听着,听着,别起来,别起来。”
“噢,你真是个坏小孩,都没给你妈写信,”妈迪说,“都没说你要回来。现在晚餐什么也没有。”
“噢,没关系,没关系,”他离开母亲的怀抱,过来亲吻妈迪柔软而满是皱纹的脸颊,“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