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精灵议会(第25/38页)
怀表与烟斗
乔治·毛斯环顾四周,突然一阵不安与惊奇。自从踏上弗雷德找到的那条小径后,他就一直觉得这一切对他而言都不够奇怪,或者不够陌生。而虽然这个地点跟别的地点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长着茂密的灌丛,上方也是一样的参天巨木,他这种感觉却更强烈。他以前就来过这地方,其实他从来都不曾远离。
“等等。”他对弗雷德和奥伯龙说。他俩正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一边寻找着小径会通往何处。“等一下。”
他们停下来回头看着他。
乔治上下左右看了一圈。右边那里,是一片林间空地,与其说是看到,还不如说他是感应到的。在那圈守护的树后面,空气比灰暗的森林更加金黄湛蓝。
那圈守护之树……
“你们知道吗?”他说,“我觉得我们其实没走多远。”
但另外那两人听不到他说的话。“走啦,乔治。”奥伯龙喊道。
乔治把自己从那个地点抽离,继续跟着他们前进。但他才走了几步就觉得有股力量想把他拉回去。
该死。他停下脚步。
很难相信一大团乱糟糟的植被会这样,但事实的确如此:森林就像一系列房间,你会不断穿过门扉,从一个空间进入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空间。他只踏了五步就感觉自己脱离了刚才那个熟悉无比的地方。他想回去,他非常非常想回去。
“好啦,等一秒就好。”他对旅伴大喊,但他们没有回头,因为他们已经到其他地方去了。鸟叫声似乎比乔治自己的呼喊声还大。他左右为难,先是朝他们前进的方向踏了两步,接着又被一股压倒恐惧的好奇心给吸引,于是又跑回可以瞥见林间空地的那个地点。
看起来并不远。甚至好像有一条小径通往那里。
他沿着小径走下去,但几乎就在同时,他刚才瞥见的那圈守护之树和那方阳光就不见了。不久连那条小径也消失了。接着再过不久,乔治就完全想不起自己怎会走到这里来。
他又走了一小段路,靴子陷入柔软的泥土中,粗糙的沼泽灌丛刮着他的外套。在哪里?为了什么?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但却开始陷进泥土,因此他逼自己继续前进。周围的森林充满了歌声,让他无法思考。乔治忘了自己是谁。
他再次停下脚步。四周既黑暗又明亮,树木似乎在瞬间冒出了淡绿色的嫩芽,春天到了。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会心怀恐惧地置身此地?这是什么时候,这地方是哪里?他遭遇了什么事?他是谁?他开始翻自己的口袋,不知道自己会找到什么,但至少希望能找到一点线索,告诉他自己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他从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根发黑的烟斗。他看了又看、在手中再三把玩,但它对他而言还是毫无意义。他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只旧怀表。
怀表,这就对了。表面上画着一张蓄了胡子的脸,以令人窘迫的方式对着他咧嘴微笑,他看不出现在几点,但这肯定是个线索。他手里有一只表。这就对了。
他八成是吞了颗药丸(这件事他几乎有印象),一种他正在试验的新药,具有前所未闻的惊人药效。那是一阵子以前的事了,没错,从表上来看是如此,而那颗药丸夺走了他的记忆,他甚至连自己吞下药丸这件事都不记得。接着他就跑到了这个纯属幻想的地方,老天爷这药效还真厉害,竟然能在他脑袋里创造出一整片森林供他神游,从越橘到鸟鸣一应俱全。但还是有真实的东西贯穿着这片幻想的树林:他手中握有这只怀表,这当初就是为了计算新药的发作时间而准备的。这只怀表一直都在他手里,只是一直等到现在药效渐退了,他才开始幻想自己把它从口袋里取出来看时间——会这么幻想是因为随着药效退去,他已缓缓恢复神智,于是真实的怀表就出现在想象的森林里。只要再等片刻,这片长满树叶的可怕森林就会消失,那时他就会看见周围真实的房间,自己手里还拿着怀表:在他城市宅邸三楼的书房内,他坐在躺椅上。没错!他已经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坐了不晓得多久,那颗药丸令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而他的朋友都围在旁边,等着他回答、等着他描述整个过程。现在他们的脸随时都可能像那只怀表一样从现实中浮现:有弗朗兹、史墨基,还有艾丽斯,大伙儿都聚在他们经常坐着聊天的那个满是尘埃的旧书房里,神情紧张、欣喜又期待:怎么样,乔治?是什么感觉?但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只是摇着头发出一堆口齿不清的圆音,在完全回到现实之前根本无法开口描述。
“没错、没错,”乔治因为想起这件事而感动得几乎痛哭流涕,“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但他一边说就一边把怀表放回了口袋里,转向那片愈发苍翠的景致。“我想起来了……”他把一只脚从泥巴里抽出来,接着又抽出另一只,然后他就不记得了。
一排守护之树、一片有阳光的林间空地、一丝耕作的气息。前进吧。前进:只是他现在正踉踉跄跄地踩过长满青苔、又湿又滑的黑色石头往下走,踉踉跄跄地进入一座溪谷,有条冷冽的小溪从中流过。他吸入那潮湿的气息。那儿有一座简陋的桥,大半已经颓圮,桥墩上卡着漂浮的树枝,白色的溪水在周围打转。看起来很危险,而且对面的坡很难攀爬。当他戒慎恐惧、气喘吁吁地踩上那座桥时,他就忘了自己这么千辛万苦是为了什么。再踏出下一步时(那块石头是松动的,因此他赶紧稳住身子),他就忘了自己是谁、为什么要这么辛苦。而踏出第三步来到桥中央时,他就意识到自己什么都忘了。
他为什么会站在这儿瞪着溪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把手伸进口袋,希望能找到一点线索。他取出一只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旧怀表,还有一根发黑的小钵烟斗。
他把玩着那根烟斗。一根烟斗:这就对了。“我想起来了。”他含糊地说。烟斗、烟斗。没错。他的地下室。他在自己大楼的地下室发现了一个古老的贮藏柜,真是太惊人、太令人喜出望外了。好棒的东西!他用这根烟斗吸过一些草,一定是这样没错:就装在那个发黑的烟斗钵里。他还看得到少许焦黑的残留物,现在这些东西都已经被他吸入了,而这个——这个!——就是效果。他从来不曾体验过这么完全、这么令人忘我的药效!他整个人出了窍,已经不是站在当初那个点燃烟斗的地方了。他原本是在一座桥上,没错,是公园里的一座石桥,他在那儿跟西尔维分享一口大麻。但他现在却跑到了一片诡异的树林里,真实得连气味都闻得到、忘我得仿佛已经在这片树林里走了好几个钟头甚至更久,但他其实这一刻才放下烟斗(他记得很清楚)——它还躺在他手中呢,就在他眼前。是的:这是最先浮现的东西,是他从这场无疑很短暂但却十足令人狂喜的幻觉里清醒过来的第一个迹象,接下来浮现的一定是西尔维的脸,还戴着一顶黑帽子。他准备转向她(虚幻的树林消失、冬季满是垃圾的棕色公园浮现),说:“嗯哼,哈,很强,小心了,非常强。”这时她一定会看着他那魂不附体的表情哈哈大笑,然后从他手中接过烟斗,一边发表西尔维式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