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精灵议会(第26/38页)

“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他说,仿佛那是个咒语。但他却有种可怕的感觉,认为这并不是自己第一次想起来。确实不是:他以前就有过一次经验了,只是那次记得的内容不一样。只有一次吗?噢不,可能有好几次,噢不、噢不:他僵在原地,想起可能有无穷无尽的一系列回忆,每个都不一样,但都是关于树林中的某个片刻:是一系列不断重复的“噢,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每次都是始于这片不可思议的树林里一个非常短暂的片刻(只是转个头或踏一步的时间),接着就往后无限延伸。看出这点时,乔治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被打入了地狱——或不是突然,而是历经了极其漫长的一刻。

“救救我,”他喘着气说,“救命,噢,救命。”

他走过那座摇摇欲坠的桥,湍急的林溪从桥下流过。他厨房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没镶玻璃的画,框在一个老旧的镀金画框里(但此刻乔治已经忘了这幅画的存在)。画中有一座桥,就跟眼前这座桥一样危险,两个纯真的孩子手牵着手从桥上走过,勇敢无惧,或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处境的危险。是一个金发女孩和一个勇敢的黝黑男孩,还有一个天使在上空观望,随时准备在石头松脱或他们踩错位置时伸出援手:是个白色天使,头上系着一条金色发带、穿着一身薄纱袍子,面无表情,但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这两个孩子。虽然不敢回过头去看,但乔治觉得自己背后就是有一股像这样的力量,因此他拉起莱拉克的手,也可能是西尔维的手,然后勇敢地踏过那些嘎吱作响的横木,抵达了对岸。

接着是一段仿佛遥遥无止的漫长时光,乔治完全记不得内容。但他最后终于爬上了溪谷顶点,膝盖都磨破了皮,双手也疲倦无比。他从两块状似膝盖的大石中间穿过,发现自己(这就对了!)置身一小片繁花盛开的林间空地,不远的前方则是那排守护之树。现在看得清楚了:那排树的后面是一道金合欢树篱,还有一两栋建筑物以及袅袅炊烟。“噢,这就对了,”乔治气喘吁吁地说,“噢,这就对了。”有只小绵羊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听见的声音不是自己狂乱的心跳声,而是这小羊的叫声。它被某种恼人的荆棘给缠住了,想把腿挣脱却弄痛了自己。

“好啦,好啦,”乔治说,“没事,没事。”

“咩,咩。”小羊说。

荆棘缠着它那脆弱的黑腿,于是乔治帮它解开。小羊向前踉跄而去,依然咩咩叫个不停——它才刚出生不久,怎么会跟母亲分开了呢?乔治朝它走去,把它从腿部抓起来、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握着它轻轻挣扎的腿(他看过有人这么做,但却记不得是在哪里)。他来到那圈大树后方的金合欢篱笆前,小羊则转过它那又傻又悲伤的脸试图跟他面对面。大门是开的。

“哦,这就对了,”乔治站在门前说,“哦,没错,我懂了。我懂了。”

因为够清楚了。这是那栋摇摇欲坠、装有角形窗的小屋,那边是牛棚、那边是羊圈。那边是那块刚种了蔬菜的菜圃,有人在里面翻地,是个皮肤黝黑的矮小男子,一看到乔治就丢下工具咕哝着仓皇离去。护井棚和贮藏窖在那里,柴火堆也在那里,斧头还直挺挺地插在木块上。饥饿的羊群则挤在篱笆后面,抬着头等着吃东西。而这块小空地周围就是挺拔的黑森林,既冷漠又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不晓得自己是从哪里出发的,但他现在身在何处已经很清楚:他到家了。

他把小羊放到羊群里,让它蹦蹦跳跳地过去接受妈妈的训话。乔治恨不得自己能想起一点什么,但天杀的,他这辈子不是活在这个魔咒里就是活在另一个魔咒里,再不然就是活在魔咒中的魔咒中的魔咒里。但他已经太老了,魔咒的转换对他而言已经无所谓。眼前这样就够真实了。

“天杀的,”他说,“天杀的,不过是种生活方式。”他转身关上大门、锁紧门闩,熟练地把黑森林和居住其中的生物阻挡在外。接着他搓了搓手,朝自己家门口走去。

无人之境

一个天堂,爱丽尔·霍克斯奎尔心想。在内心深处,有个不比拇指大的天堂。是神仙的岛屿花园,在那里人人都是永远的王。随着火车规律的哒哒声,这思绪也在她内心的轨道上不断绕圈子。

霍克斯奎尔向来不觉得行驶中的火车令人平静。反之,它折磨侵扰着她,而尽管车窗外那单调的景致似乎即将迎接一场下着雨的昏暗黎明,她却未曾合眼。她上车时确实说过她打算睡觉,但那只是为了让总统暂时不要找上门而已。当那个和善的老服务员进来为她铺床时,她先是遣走了他,接着又把他叫回来,请他帮她送来一瓶白兰地,并要求大家不要打扰她。

“确定不必帮您铺床吗,女士?”

“嗯,就这样。”总统的手下是怎么找到这些温和驼背的黑人的?就算是在她自己年轻的时候,这种人就已经又老又迟钝又稀少了。说到这个,他又是怎么找到这些豪华旧车厢的?还有相配的铁轨?

她为自己倒了白兰地,咬着牙忍受这种令人紧张的疲倦,觉得连自己最牢靠的记忆之屋都快被这火车的频率给震垮了。但她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需要保持思路清晰完整,而不是一直绕圈子。装有那副纸牌的鳄鱼皮包就放在对面高处的行李架上。

一个内心深处的天堂,神仙们的岛屿花园。是的:若真如此,倘若那真的是个天堂之类的地方,那么唯一能够肯定的一件事就是不管还有什么令人欣喜的特征,那里一定比我们抛下的这个平凡世界更加辽阔。

更加辽阔:天空更宽广,山巅更遥远,海洋更深沉、更加难以测量。

但在那里,神仙们自己一定也会做梦、会思考、会进行心灵的运动,在那个天堂里寻觅一个更小的天堂。而倘若真有一个更小的天堂存在,那么它必定又比前一个更辽阔、更宽广、更高、更宽、更深。以此类推……“而最大的那个点,那个中心点,那片无穷之地——就是仙境,巨人般的英雄在那儿骑马横越无涯的土地、航向一片又一片的海洋,可能性无穷无尽——但那个圆却小到一扇门也没有。”

是的,老布兰波也许是对的,只是他想得太简单了——或者太复杂了,扯到他那些漏斗状的异世界还有门什么的。不,没有两个世界,她用奥卡姆的老剃刀[6]就可以杀死那个理论了。世界只有一个,只是有不同的模式而已。况且“世界”又是什么东西?她在电视上看的那个“他方世界”是可以融入这个世界的,根本不必增加无谓的实体。它微小无比,但五脏俱全:它只是另一种模式而已,它是虚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