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RUNAWAY(第7/12页)

“那就好。我指的是真好,她就要逃出来了。”

“反正保证不是跛鸭。”西尔维亚说,想着卡拉试穿高级长裤和亚麻夹克时的样子。年轻人多么快就能从绝望中走出来呀,换一身打扮又会显得多么漂亮呀。

大巴来到本镇的时间是两点二十分。西尔维亚决定午饭简单些就吃煎蛋算了,她铺上一块深蓝色的桌布,取出水晶玻璃杯,并且打开了一瓶红酒。

“我想你也应该有点饿了,能吃下一些东西的吧。”她说,这时,卡拉走出来,穿了借来的衣服,显得又洁净又光鲜,她有着淡淡雀斑痕的皮肤因为刚冲过澡而显得有些泛红,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显得颜色更深了,松散着还没有扎起,可爱的鬈发此刻平贴在头上。她说她饿了,可是在她想把一满叉子煎蛋挑到嘴边时,她的手却抖得不行。

“我真不明白手怎么会抖成这样的,”她说,“我必定是太激动了。我从来都没想到事情真的做起来竟是这么简单。”

“事情太突然了,”西尔维亚说,“也许正因为这样才好像显得不真实。”

“但这确实是真的。现在每一件事情都显得特别真切。正如此刻之前,当我脑子里一片迷茫时,什么事儿都一片模糊一样。”

“也许是当你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情,当你真的下了决心之后,情况就会是这样的。或者是,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当你有一个朋友,”卡拉说,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和潮红一直延伸到她的脑门上,“当你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的时候。我指的是像你这样的朋友。”她放下刀叉,用两只手僵僵地捧起酒杯,“为一位真正的朋友干了这一杯,”她说,有点不太自然,“我也许连抿一小口都是不应该的,不过我要干了这一杯。”

“我也喝。”西尔维亚装作高兴的样子。她喝了,但是接下去说的那句话却破坏了原有的气氛,“你是不是该给他打个电话呢?或是采取点别的措施?总得让他知道呀。至少是在认为你该回家的时候他应该知道你在哪儿呀。”

“不能打电话,”卡拉说,惊慌起来了,“我做不到。也许由你——”

“不行,”西尔维亚说,“不行。”

“的确不行,那样做太愚蠢了。我不应该这么建议的。我脑子现在不好使了。也许我该做的是,往信箱里塞进去一张字条。可是我又不想让他很快就看到字条。我们上镇里去的时候我甚至都不想让汽车经过那里。我想走后面的那条路。因此,如果我写了——如果我写了字条,能不能请你回来时把它塞到信箱里去?”

西尔维亚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同意了。

她取来了笔和纸,又添了一点点酒。卡拉坐着想了想,接着便写下了几个字。

我已经走了。我不会有是的。③

这便是西尔维亚将折着的纸摊开来时所读到的话,那时她已经离开汽车站把车子往回开了。她当然知道卡拉是分得清事和是的。那只是因为方才还在说“是得写字条”,慌慌张张中就写了别字。她的慌乱程度恐怕比西尔维亚意识到的要强烈得多。红酒曾让她滔滔不绝,不过话里面似乎没有提到一句特别的伤心事和烦心事嘛。她说到是在干活的一个马棚里遇到克拉克的,当时她十八岁,刚刚离开中学。她的父母亲要她接着上大学,只要能让她学兽医,她倒也不反对继续上学。她唯一真正想做的,从出生以来唯一真正想做的,就是能够住在乡下和动物打交道。她是中学里的所谓差等生,是姑娘们众口一词的恶言取笑对象,可是她倒不怎么在乎。

克拉克是那个马术学校曾经有过的最优秀的老师。追他的女人多了去了,她们会为了接近他而特地来学骑马。卡拉拿他女友多的事来取笑他,他起先倒觉得很受用,可是多听听也就烦了。她表示抱歉,为了补救就诱导他谈自己的理想——他的打算,说得准确一些是办一所马术学校啦、盖一座马棚啦、在乡下找一块地方啦。一天,她走进马厩,见到他在往墙上挂他的马鞍,便顿悟自己是爱上他了。

现在她认为那只是性这方面的问题。也许仅仅就是性的问题。

秋天来临,照说她应该辞职到圭尔夫④ 去上大学了,但是她不肯去,她说她想休学一年。

克拉克人很聪明,可是连中学都没念完就急着出来混事了。他跟家庭完全没有了联系。在他看来,家庭根本就是一个人血液中的毒素。他在一家精神病院当过护工,在艾伯塔省莱斯布里奇一家电台里当过放流行音乐唱片的管理员,在雷霆港附近当过公路维修工人,还学过理发,在处理军用品商店里当过店员。这些还仅仅是他愿意告诉她的一部分他干过的活计。

她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吉卜赛流浪汉”,典出于一首歌,一首她母亲老在哼唱的歌。如今她在家里出出进进时也总在唱这首歌,于是她母亲便知道准是有什么事了。

昨晚她睡的是一张羽绒床

丝绸被盖在身上

今夜她躺的冻地板硬邦邦——

依偎着她那位吉卜赛情——郎

她母亲说:“他会伤了你的心的,这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她的继父,一个工程师,甚至都不认为克拉克有这能耐。“失败者一个。”他这么说克拉克,“一盲流游民。”仿佛克拉克是只臭虫,他手指一弹就能从自己衣服上把他弹飞似的。

于是卡拉就说了:“有盲流能攒下足够的钱来买一个农庄的吗?而且,顺便告诉你,这笔钱他已经攒下了,你知道吗?”继父仅仅说:“我不想跟你争辩。”她反正不是他自己的女儿,他加上这么一句,仿佛这才是问题的症结似的。

因此,很自然,卡拉只好出走,去和克拉克住到一起了。她自己的父母当年就是这样做的,他们实际上是为卡拉指明了方向。

“你安定下来之后会和你的父母联系吗?”西尔维亚说,“到多伦多之后?”

卡拉扬起眉毛,收缩面颊,嘴巴张成一个很不雅观的O形。她说:“哦,不。”

显然,是有点儿喝多了。

在把字条塞进信箱,回到家里之后,西尔维亚收拾了仍然摊在桌子上的盘盘碟碟,把煎锅洗刷干净,把餐巾和桌布扔进盛待洗衣物的篮子,打开所有的窗户。她这样做的时候带着一种既遗憾又烦恼的复杂感情。方才她新拆开了一块苹果香味的浴皂给那姑娘冲澡用,现在屋子里还留下了这味儿,就跟她的汽车里一样。

雨正在一点点地歇住。她坐不下来,于是便沿着利昂开辟出的小道散步。他堆在低洼处的砾石大都已经被冲走了。以前他们每年春天都来这里散步,采摘野兰花。她教他认每一种野花的名字——只有一种,也就是延龄草,他记住了,别的所有的名字他全记不住。他总称呼她为多萝西·华兹华斯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