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RUNAWAY(第9/12页)
可是没过多久,所有这样的漫游就被看成是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的了。那样的事都是不懂得人生艰辛的小青年才会去干的。
她现在哭泣起来了,还不等她意识到,泪水便已经涌满她的眼睛。她让自己集中心思去想多伦多的事,第一步先得怎么干。打出租车,去那所她从未见过的房子,独自一人去睡那张陌生的床。明天,还得在电话簿上查找一个个马术学校的地址,然后还得上这儿那儿它们所在的地方,问人家要不要雇工。
她真是想象不出来。她会怎样去搭乘地铁或是电车,去照料陌生的马匹,去跟不熟识的人说话,每天都生活在不是克拉克的人群之中。
一种生活,一个地方,选择了它仅仅为了一个特殊的原因——那就是那里将不会包括克拉克。
她现在逐渐看出,那个逐渐逼近的未来世界的奇特之处与可怕之处,就在于,她并不能融入其间。她只能在它周边走走,张嘴,说话,干这,干那,却不能真正进入里面。可是奇怪的是,她却在干着所有这样的事,乘着大巴希望能寻回自己。如同贾米森太太会说的那样——也像她自己满怀希望可能会说的那样——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手里。不再有人会恶狠狠地怒视着她,不再有人以自己恶劣的心绪影响着她,使得她也一天天地愁眉不展。
那她还能去关心什么呢?她又要怎样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呢?
在她正在逃离他的时候——也就是此刻——克拉克仍然在她的生活里占据着一个位置。可是等逃离结束,她自顾自往前走自己的路时,她又用什么来取代他的位置呢?又能有什么别的东西——别的人——能成为如此清晰鲜明的一个挑战呢?
她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泣,可是又开始浑身颤抖起来了。她现在的状态特别糟糕,她得抑制住、控制住自己。“得控制住自个儿嘛。”克拉克有时会这么说她,在经过一个房间见到她蜷缩成一团,想不哭,却又怎么也抑制不住的时候。
大巴在另一个镇子上停了下来。从她登上车子起,这已经是第三站了,这就说明车子经过第二站时她甚至都没察觉到。大巴一定停下来过,司机也一定报过站名,可是她让惊慌弄得糊里糊涂的,竟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很快大巴就要拐上高速公路,直奔多伦多了。
但是,她会不知所措的呀。
她是会不知所措的。打出租车,告诉司机一个自己都很陌生的地址,第二天早上起来,刷完牙,便往一个陌生世界里闯?她又究竟是为什么要去找工作,把食物往嘴里一塞,就搭上公交车把自己从一个地方带往另外一个地方呢?
她双脚此时距离她的身体似乎很远。她的膝盖,穿在不是自己的硬绷绷料子的裤子里,犹如灌了铅般的沉重。她像匹被捶击过的马似的,怎么也站不起来。
大巴又上来了几位在这一站等着的带着大包小包的乘客。一个妇女和一个坐在折叠式婴儿车里的娃娃在跟送行的什么人挥手告别。身后的房屋、充当车站的咖啡屋也一点点在往后退去。一股废气喷向砖墙和窗子,仿佛都要把它们吹化了似的。在这生命中的紧要关头,卡拉挣扎着让她那巨大的身躯和灌了铅似的腿脚站立起来,朝前踉跄走去,并且喊道:“让我下车。”
那位司机刹住车,恼火地喊道:“你不是要去多伦多吗?”车上人好奇地打量着她,似乎谁都没能体会到她正在痛苦之中。
“我必须得在这儿下去。”
“车子后面有洗手间的。”
“不。不。我必须得下车。”
“我可不等人啊。你明白吗?车肚子里有你的大件行李吗?”
“没有。是的。没有。”
“没有行李?”
大巴里响起了一个声音:“幽闭恐惧症。她肯定是得了这种毛病。”
“你病了吗?”司机问道。
“没有。没有。我就是要下车。”
“得。得。我是无所谓的。”
“来接我一下吧。求求你了。来接接我吧。”
“我这就来。”
西尔维亚方才忘了锁门。她明白现在应该把它锁上,可是晚了,她已经把门开开了。
可是那儿没有人。
然而她能肯定,显然,是有人敲过门的。
她关上门,这回她把门锁上了。
从整面墙都是窗户的那边传来了逗弄人的声音,是一阵叮叮咚咚的敲击声。她拧亮电灯,可是没见到那儿有什么,于是又把灯关了。是什么小动物吧——也许是一只松鼠?窗户之间的那些通向平台的法式玻璃门也没有锁上。甚至都未曾关严,留了一英寸的缝隙好让屋子透透气的。她开始去关紧它们,可是这时有人笑了,挨得很近,近得好像就在房间里她身边一样。
“是我,”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我吓着你了吧?”
他贴在玻璃的跟前,几乎就紧挨着她。
“是克拉克,”他说,“住在路那头的克拉克。”
她不想请他进来,不过又不敢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他完全可以在她没关上之前就顶住门不让门别住的。她也不想开灯。她睡觉时只穿了一件长T恤。她应该把沙发上的薄被拉过来披在身上的,可是现在来不及了。
“你是想穿好衣服吧?”他说,“我带来的东西没准正好是你用得上的。”
他手里拿着一只购物袋。他把袋子塞给她,不过倒没有想乘机挤进来。
“什么东西?”她说,声音有些发颤。
“你自己瞧瞧就知道了。反正不是炸弹。喏,拿着吧。”
她手伸进去摸了摸,没有看。是软软的。接着她感觉出了外套的纽扣,衬衫的丝料子,以及长裤上的皮带。
“我寻思你还是拿回去的好,”他说,“不都是你的东西吗,不是吗?”
她咬紧牙关,免得牙齿捉对儿打架。嘴巴和喉咙里出现了突如其来的极度干渴。
“我很清楚这些都是你的。”他轻声轻气地说。
她的舌头像是一团羊毛,都不会移动了。好不容易她才挤出了一句:“卡拉在哪儿?”
“你是说我的老婆卡拉吗?”
此刻他的脸看得更清楚些了。她看得出他好不扬扬自得。
“我老婆卡拉正在家里的床上睡觉。睡得可香了。那是她自己的家。”
他长得挺帅气,可是显得有点儿蠢。个子高高瘦瘦的,骨骼也长得挺匀称,不过总像是有些装腔作势,想叫人明白他不是好惹的。一缕黑发垂在前额上,鼻子底下留着两撇挺扎眼的小胡子,眼睛里显出既像是要讨好人同时又是在嘲弄的神情,那副稚气十足的笑容说变就能变成一副怒气腾腾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