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20/110页)

费里佩·穆勒,森特里科酒吧,塔尔勒斯大街,巴塞罗那,1977年5月。

阿图罗·贝拉诺到巴塞罗那后跟母亲住在一起。母亲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年,有病在身。她得了甲状腺机能亢进,瘦得特别厉害,看上去就像一具行走的骷髅。

那时我住在胡塔·德·科默西奥大街哥哥的家里,这条街上到处都有智利人。阿图罗的母亲就住在这里的塔尔勒斯,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同样没有淋浴设施,过道也没有厕所。我到巴塞罗那时给她带来一本阿图罗在墨西哥出的诗集。她瞧了瞧书,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什么。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总之是听不懂。她的情况非常不好。因为甲状腺机能亢进的缘故,她总是狂躁不安地走来走去,而且经常哭泣。她的眼睛好像都要从眼窝里暴出来了。她的手颤动不已。有时她还会发生哮喘,可是却能每天抽一包烟。她抽的是那种黑色烟草,像阿图罗的妹妹卡门一样,卡门跟母亲住一起,但白天大多数时候都在外面。卡门在西班牙电信公司做保洁,在跟一个安达卢希亚人谈恋爱,该人是共产党。我在墨西哥见到卡门时她是个托洛茨基分子,现在还是,可她却在跟那个安达卢西亚人谈恋爱——那个安达卢西亚人,如果不是个忠心耿耿的斯大林主义者,也很有可能是个忠心耿耿的布雷思内韦派,这在当时那个环境下基本上是一回事。无论如何,他是托洛茨基分子的死敌,他们之间的故事一定很生动。

我在给阿图罗的信里把这一切都说了。我告诉他母亲身体很不好。我还说他母亲日渐衰弱,没有钱花,这个城市正在要她的命。我有时这样纠缠他是因为不知道还能怎么样,只能告诉他得帮帮母亲,要么寄钱过来,要么把她接回墨西哥。有时阿图罗的答复让你搞不清该不该当真。有一次他回信说:“告诉他们坚持下去。我很快就会过来打点好一切的。可是眼下他们一定要挺住。”太厚颜无耻了。我回信说她(单数)挺不下去了。据我所知,他的妹妹状态极佳,但每天跟母亲吵架,他必须得尽快为母亲做点什么了,否则就会失去这个把他带到人世间来的女人。那段时间我把自己所有的余钱都借给阿图罗的母亲,总共大约两百美元,这是我1975年在墨西哥获得的一项诗歌奖奖金的余额,我用那笔奖金先买了一张去巴塞罗那的飞机票。当然我没有把这个告诉他。不过,我想他母亲可能已经说了。她每隔三天就给阿图罗写一封信:我猜是甲状腺机能亢奋的缘故吧。不过,两百美元足够她付房租了,但房租也很昂贵。一天我收到一封哈辛托·雷克纳的信,其中提到阿图罗从不读母亲的信。这个傻子怪人雷克纳是故意开玩笑的,可那是最后的稻草,我给阿图罗写了封信,只字不提文学,主要内容谈的都是钱的事,还有健康以及家庭问题。我很快就收到他的回信(你由着性子议论阿图罗,可他每信必回)说已经给母亲寄钱过来了,还打算采取更好的措施,给母亲找份工作,因为母亲的问题是,她一直都有工作,觉得自己很无用后会心烦意乱。我想告诉他巴塞罗那的失业率很高,另外,他母亲的形象没法去工作,如果她出去找工作,可能会吓坏老板,因为她太瘦了,瘦得简直可怕,简直就像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幸存者,但我没有这样做。我决定还是让他省点心,也让自己省点心,还是跟他聊聊诗歌:莱奥波尔多·玛丽亚·帕内罗、费里克思·德·阿苏亚、吉姆菲尔、马丁内斯·萨里翁,这些是我和他都喜欢的诗人,还有卡洛斯·埃德蒙多·德·奥里,“后主义”的创始人,我最近在跟此人通信。

一天下午,阿图罗的母亲上我哥哥家来找我。她说儿子寄来一封非常令人费解的信。她把信交给我看。信封里装着阿图罗的信和一封厄瓜多尔小说家巴尔加斯·帕尔多写给加泰罗尼亚小说家胡安·马尔塞的介绍信。阿图罗在信中说需要母亲去找胡安·马尔塞,他就住在萨格拉达法米列附近,然后把巴尔加斯的介绍信交给他。这封介绍信挺短的。上来先问候了马尔塞几句,提到(令人费解)在加里鲍尔迪广场附近一条街上的一次愉快邂逅。接着极其仓促地介绍了下阿图罗,然后,很快涉及到真正最重要的部分:这位诗人母亲处境窘迫,请马尔塞无论如何倾力相助帮她找份工作。我们这就去找胡安·马尔塞!阿图罗的母亲说。看得出她非常开心,为儿子的举动感到很自豪。我有些犹疑。她希望我跟她一起去拜访马尔塞。她说,如果我一个人去,会很紧张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你是个作家,有什么不对的你可以帮我解围。

我对这个提议无动于衷,但答应陪她去。一天下午我们去了。阿图罗的母亲把自己收拾得比平日更精神些,但还是形销骨立。我们在加泰罗尼亚广场乘上地铁,在萨格拉达法米列下了车。我们快到目的地时她感觉哮喘马上就要发作了,只好用上呼吸器。胡安·马尔塞亲自来到门口。我们跟他打了个招呼,阿图罗的母亲解释了来意。她讲得一团糟,不停地在说什么“需要”、“危险关头”、“参与社会的诗歌”、“智利”、“疾病”、“令人遗憾的境况”。我想她可能脑子犯糊涂了。胡安·马尔塞望着她递出的信封让我们进去。你们想喝点什么?他说。不用了,您真好。阿图罗的母亲说。不用了,谢谢您,我说。马尔塞开始读巴尔加斯的信,还问我们是否认识他。他是我儿子的朋友,阿图罗的母亲说。我想他到我们家来过一次,但没有见到他。我说我也不认识他。挺出色的一个人,巴尔加斯·帕尔多,马尔塞咕哝着说。您离开智利已经很长时间了吗?他问阿图罗的母亲。很多、很多年了,多得我都回想不起来了。阿图罗的母亲开始说起智利和墨西哥,马尔塞开始谈起墨西哥,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忽然彼此以“你”相称,大笑不已。我也笑了。马尔塞可能讲了个什么笑话。他说,正好,我认识一个人,他有点事也许你会感兴趣。不是工作而是一份奖学金,一份研究特殊教育的奖学金。特殊教育?阿图罗的母亲说。嗯,马尔塞说,我想应该这样叫吧。跟智力有缺陷者或者智力低下的孩子的教学有关。噢,我很喜欢这样的工作,阿图罗的母亲说。过了会儿我们就走了。明天给我打电话,马尔塞在门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