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22/110页)
我们一直做到天亮才休息,完事后他点上一支巴利牌香烟,问我读过萨德的戏剧没有。我说没有,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萨德还写过戏剧。他不仅写戏剧,阿图罗说,还给剧院老板写过很多信鼓励他们演他写的东西。当然,谁也不敢上演他写的任何东西,因为到头来这些人都得下狱(我们都笑了),可是,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位侯爵固执地坚持,在信里做了各种预算,细到服装花多少钱都考虑到了,最令人伤心的是,他把这些数字加起来,非常划算!这些戏会挣钱的。挺色情的吗?我问,不,阿图罗说,充满了哲理,只是带那么点性。
我们做了一阵子情人。准确地说有三个月,是我离开墨西哥回巴黎前的这段时间。我们并没有夜夜做爱。也不是隔晚见一次面。不过我们尽可能多见面。他捆起我,揍我,虐待我。他从不留下伤痕的印迹,只是把屁股打得红彤彤的,也就是说他特温柔。没过多久,我最后适应了他。换句话说,我需要他,最后他也可能会习惯我的方式,但我们都没有给对方时间。我们只是朋友。我们聊萨德、阿加莎·克丽斯蒂,聊人生。我遇见他时他跟任何墨西哥人毫无二致,可是到了最后,感觉他越来越像个外国人。我有一回说:你们墨西哥人像这像那,他说我不是墨西哥人,西蒙娜,我是智利人,说得有点哀伤,这是真的,但他好像很刻意。
所以,当乌里塞斯·利马到我住的地方来说我是阿图罗·贝拉诺的一个朋友时,我简直喜出望外,但是,随后,当我得知阿图罗也在欧洲,甚至没有礼貌性地寄我一张明信片,我心里又很烦躁。那时我在巴黎诺德大学人类学系有一份基本上很乏味、官僚气十足的工作,有乌里塞斯在这里,我至少可以练练西班牙语,现在已经有些微荒疏了。
乌里塞斯·利马住在伊奥克斯街上。一次,只有那一次,我上那儿找过他。我没有见过还有比这更惨的“用人房”,屋里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而且打不开,望出去是一个又黑又脏的通风管道。几乎连放一张床和会晃动的儿童桌的空间都没有。没有衣橱或者壁柜,他的衣服都还放在箱子里,或者胡乱扔在房间,我进去时都感觉要呕吐了。我问他房租是多少。他告诉我后,我才意识到他被某人骗了。不管给你找这个房子的人是谁,他都在骗你,我告诉他,这是一个垃圾房,这个城市好房子多得是。我相信,他说,可是他接着又争辩说不打算在巴黎长住,不想在找好房子上浪费时间。
我们并不经常见面,要见面时多半由他提出。有时他会打个电话,有时他来我住的楼里,问我想不想散步,或者喝杯咖啡,看场电影什么的。我总是说很忙,在学习或者处理系里的工作,但有时我也会同意,一起出去散会儿步。我们一般在拉鲁纳街的一家酒吧前停住,进去吃点意大利面食,喝点酒,谈谈墨西哥。总是他付钱,现在想来这有些奇怪,因为据我所知他并没有工作。他读了很多书。他胳膊下面总是夹着几本书,全是法语的,但说真的他还远谈不上精通法语(我说过,我们谈话用西班牙语)。一天晚上,他对我说起自己的计划。他打算在巴黎住段时间,然后去以色列。他告诉我时我惊讶地笑了,不肯相信。为什么去以色列?因为有个朋友在那里。他就是这样说的。这是惟一的原因吗?我怀疑地问道。惟一原因。
其实,他无论做什么事儿好像都没有个计划。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懒散、镇定、有些清高,但并不冷漠。其实,他可能很热情,不像阿图罗,特别强硬,有时好像对谁都很讨厌。乌里塞斯不是这样。他很正派。有时会冷嘲热讽,但很正派。他很能宽容人,似乎从不想侵入你的私密领域,以我的经验论,拉美人可不是这样。
伊波利托·加尔塞斯,马塞尔·普鲁斯特大街,巴黎,1977年8月。
我的哥们儿乌里塞斯·利马到巴黎时我惊喜不已,我向上帝坦白。我是在伊奥克斯街上一间还不错的小屋里找到他的,离我住的地方挺近。从马塞尔·普鲁斯特大街到他住的地方几乎没有距离。朝左转,向热内·博伊莱斯维大街走去,然后拐到查尔斯·狄更斯街,就到伊奥克斯街了。所以,其实像人们说的那样我们算是住在隔壁。我的房间有一个轻便电炉,我每天都自己做饭,乌里塞斯经常上我这儿来吃饭。可我说:你得弄点什么让我来做,那么,他说,波利托,我会给你钱的,别担心,这也显得公平,因为你买来吃的,然后又做好了。你想要多少钱?我则说,就给我一百美元吧,乌里塞斯,这事儿就这样结了。他说他一个美元都没有了,全是法郎,他就给了我法郎。他有现金,是个信得过的家伙。
可是,有一天,他说:波利托,我每天吃得这么差劲,一盘破米饭怎么值这么多钱?我向他解释法国大米很贵,不像在墨西哥或者秘鲁,这儿一斤米贵多了,伙计,乌里塞斯,我告诉他。他看了我一眼,墨西哥人表示狐疑时就经常那样,他说,好吧,但至少买瓶番茄酱吧,我实在受不了吃白米饭。好的,我说,我还会买酒的,我忘了这事儿,实在是太忙了,但你得再给我加点钱。他又给了我一些钱,第二天我煮米饭时加了番茄酱,给他倒了杯红酒,可第二天葡萄酒就没了(我喝了,我承认),两天后番茄酱也用光了,他又依旧吃起平淡的米饭。后来我开始做通心面。瞧,我试图回忆起来。后来我又做了小扁豆,里面含丰富的铁元素,很有营养。小扁豆用完了,我又做了鹰嘴豆。之后我又开始做白米饭了。一天,乌里塞斯站起来半开玩笑地让我吃,波利托,他说,我感觉你在瞎扯。你做着巴黎最平淡又最昂贵的菜。没有,我告诉他,没有,伙计,你根本不清楚东西卖得有多贵,但第二天他就不来吃了。三天过去了,不见他的任何踪影。后来我又找到他的住处,他不在那儿。但我必须要见到他,于是我就坐在过道里等他回家。
早晨三点左右他现身了。他看见我在过道里,在那个狭长幽黑、散发着臭味的走廊里,他站住不动了,在距离我二十英尺左右的地方,双腿撑在那里,好像觉得我要袭击他。有趣的是他也不吭声,一言不语。混蛋,我想,老乌里塞斯,他给吓得尿都流出来了,仿佛想在走廊里跟我干一仗。我想完了,然后待在原地不动。地板上这个影子算什么威胁?我叫了声他的名字,乌里塞斯,哥们儿,是我,波利托。他说,波利托!你他妈的晚上这个时候了还在这儿干吗,波利托?这时我才意识到刚才他没有认出我是谁,我琢磨,这傻逼在想什么呢?他把我想成谁了?我发死誓这时我比前一会儿更害怕,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天太晚了,或者走廊太阴暗了,或者我那诗人的想像力随之失控了,事实上我都开始发抖了。我觉得我发现走廊里乌里塞斯·利马的影子后面还有一个影子。说实话,那时我很害怕下到八楼,从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出去。可是我又一心想逃离这儿。刹那间,我害怕一个人待着的感觉更加强烈。我站起来时一条腿都已经麻了,我问乌里塞斯我能不能进屋去。这时他好像才清醒过来,说当然可以,波利托,然后打开门。我们进去后把灯打开,这时我感觉血液又开始在血管里循环起来,然后,我像个无情的杂种一般,给他看了我带的几本书。乌里塞斯一本接一本地看着,说都挺好的,但我知道他死都想要这些书。我带过来是想卖给你,我说。你想要多少钱?他说。我说了个大胆疯狂的总数,看他有何反应。乌里塞斯看着我说没问题,然后就从衣袋里取出钱付给我,站在那里望着我不发一语。好吧,伙计,我说,那我这就走了。明天还要我做一顿美餐等你来吗?不用了,他说,别等我。不过你哪天还会去我那儿吧?记住了,如果不吃饭,你会饿死的,我说。我不会再去了,波利托,他说。我不知道自己哪儿出问题了。在内心,我实在怕得屁滚尿流(想到要走出去、走进过道然后下楼梯,简直要了我的命),可是一到外面我又开始说话了。操,我忽然开始说话了,听着自己的话语,那声音好像不是我的,而且这个杂种已经自动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说你没有权力,乌里塞斯,我已经花钱买了很多东西,你要是看到我买的这么多好东西就好了,现在我该拿它们怎么办呢?让它们腐烂了?难道让我把这些全吃了,乌里塞斯?你就想让我这样吗?如果我消化不了或者胃痉挛了怎么办?回答我,乌里塞斯,别装作听不见。说的全是诸如此类的话。无论内心说什么,我都对自己说闭嘴,波利托,你太过分了,这是很丑陋的,别这样说,傻帽——在外面,在那种昏沉状态,我的脸和嘴唇都麻木了,我的舌头也松软了,那些话(我绝对不想讲出来的话!)不断脱口而出,我听到自己在说:你算是什么样的朋友,乌里塞斯?我娇惯你的时候,好像你不仅仅是我的小哥们儿,好像就是我的亲兄弟,我的小弟弟,真讨厌,乌里塞斯,现在你却对我这样冷淡。为什么要这样?我只能说我不断地说啊说,而乌里塞斯呢,在屋里面对我站着,屋子显得特别小,简直就像一口棺材,他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我,定定地,绝不做我以为他会做的事儿,我担心会做的事儿,就那样站着好像要让我自己挖个洞钻进去,好像在心里说,波利托还剩两分钟,一分半钟,一分钟,波利托,还剩五十秒了,可怜的家伙,还剩十秒了。我发誓我好像在看着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毛发,好像我的双眼睁着的时候,另外一双眼睛,那双闭着的眼睛在扫描我的每一寸肌肤,计算着每一根头发,那只闭着的眼睛看到的东西比睁着的眼睛看到的还要多,我知道这他妈的没有任何意义,后来我坚持不下去了,像个荡妇般倒在床上,我说,乌里塞斯,我感觉糟糕极了,乌里塞斯,伙计,我的生活就像一场灾难。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想把一切都做对了,可到头来一切都错了,我应该回秘鲁去,这个城市他妈的在屠害我,我已经跟过去的那个我完全不同了,我不断地说啊说,想让内心折磨着我的一切都排出去,我把脸埋在毯子里,埋在乌里塞斯的毯子里,我不知道这些毯子是从哪儿搞来的,味道难闻极了,不是典型的“用人屋”里没有洗过的味道,也不像乌里塞斯自己的味道,却像别的味道,像死亡的味道,一种忽然蠕动着钻进我脑子的邪恶味道,让我一下子坐了起来,糟糕,乌里塞斯,你从哪儿弄来这些地毯,哥们儿,从停尸间里顺来的吗?乌里塞斯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听我说着话,我想这时是个离开的机会,我站起来伸出手,碰了下他的肩膀。那感觉就像在摸一尊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