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索诺拉沙漠 1976(第11/14页)

可是第二次去拜访就不同了。鲁文·达里奥大街上的贫穷荒凉像死亡的威胁般让她震撼。塞萨雷亚的房间非常洁净,不出人们对一位曾经教过书的老师房间的预期,可是从中散发出来的某种东西却让她心里沉甸甸的。这个房间成为她和朋友之间几乎无法逾越的距离的痛苦障碍。不是房间肮脏或味道难闻(像贝拉诺猜想的那样),也不是塞萨雷亚的贫穷超过了斯文的极限,也并非鲁文·达里奥大街的肮脏蔓延进每个角落,而是某种更加微妙的东西,好像现实在那个不为人知的房间遭到了扭曲,甚或更糟,好像有人(除了塞萨雷亚还会有谁?)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地脱离了现实。而且,最糟糕的是,刻意对现实进行了扭曲。

老师到底看到什么了呢?她看见一张铁皮床,一张桌子上堆满了纸张,足有二十多本黑皮笔记本,摞成两堆。她发现横穿屋子的绳上没有挂几件衣服,有一张印第安式地毯,一个小小的煤油炉放在床头柜上,三本图书馆的书(她想不起书名了),一双平底鞋,几条从床底露出来的黑色长袜,墙角有一只皮箱,钉在门后的一根细杆上挂着一顶黑色草帽。还看到吃的东西:一块面包,一罐咖啡,一罐糖,一根吃了一半的巧克力棒,塞萨雷亚还给了她,她没接受。她还看见了那把武器:一把带羊角把的折叠刀,刀面上刻着卡沃尔卡的字样。她问塞萨雷亚干吗收留一把刀时,她说自己处于死亡威胁之下,然后就笑了,据老师回忆,这笑声从房间的墙上和楼梯回荡过去,一直传到大街上,最后消失在那里。刹那间,老师觉得好像某种精心策划的寂静忽然降落在鲁文·达里奥街上:收音机关了,生命的喧闹声骤然哑了,只剩下塞萨雷亚的声音。这时老师看到或者想像中看见了钉在墙上的罐头厂的平面图。老师听着塞萨雷亚不徐不缓地告诉她这一切时(她以为这些话早已忘却,但现在却记得很清楚,甚至理解了,当然是现在理解了),她的眼睛被工厂平面图吸引过去,塞萨雷亚非常认真地画出了每个细节,其他部分还处于阴影或者模糊状态,边上还配有注释以示完整,但有时字迹难以辨认,有时全用大写字母,甚至加了惊叹号,好像塞萨雷亚在自己手绘的图画中看到了自己,或者看到了一直被忽视的侧面。这时老师只好很不情愿地在床沿上坐下,闭上眼睛听塞萨雷亚说。虽然她感觉越来越糟糕,还是鼓起勇气问塞萨雷亚为什么要画这幅平面图。塞萨雷亚说什么来日会用到,但这位老师自然想到塞萨雷亚把时间花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图画上,纯粹是因为生活太孤独了。塞萨雷亚既然提到了将来,老师为转移话题,问她到底指什么时代,这个时代什么时候会到来。塞萨雷亚说了个日期,大约在2600年的某个时候。2600年左右。后来,老师对这个随便出口的数字忍不住笑了,差不多是尽量压住的轻笑,几乎听不到,塞萨雷亚又笑了,不过这次雷鸣般的笑声只限于自己的房间。

从那一刻起,老师回忆说,塞萨雷亚房间的紧张气氛,或者想像中的紧张气氛悄然消退,最后彻底消弭。后来她就走了,过了两周后才看到塞萨雷亚。这次,塞萨雷亚告诉她打算离开圣特雷萨。她给老师送了件离别礼物,是一本黑皮笔记本,也许是那些笔记本中最薄的一本。你还留着它吗?贝拉诺问。没有,已经不在了。她丈夫读了后就扔了。或者就是没了。她现在住的房子已经不是原来的了,搬家过程中往往会有些小东西丢失。你读过那本笔记吗?贝拉诺问。她说读过。笔记本里写的大多是有关墨西哥教育制度的札记,有些很中肯,有些非常偏激。塞萨雷亚讨厌公众教育部长巴斯孔塞洛斯,但有时那种恨更像爱。里面还有一份全民扫盲计划,老师已经想不起来计划的内容了,因为太混乱,还附了些儿童、青春期、青年时期的阅读书目,如果随便挑剔一下,这些书目立刻显得自相矛盾了。比如,在第一个儿童阅读书目中列有《拉·封丹寓言》和《伊索寓言》。在第二个书目中拉·封丹又没了。第三份书单里有几种反映美国黑帮生活的通俗作品,还有一本书可能(虽然只是可能)适合青春期的少年,但绝不适合儿童阅读,这本书又在第四份书单里消失了,被一本中世纪故事集取代。所有的书单上都有史蒂文森的《金银岛》和马尔蒂的《黄金时代》,不过这位老师认为这两本书最适合青春期少年阅读。

此后,过了很长时间老师才得到塞萨雷亚的消息。过了多久?贝拉诺问。几年吧,老师说。有一天她终于又见到塞萨雷亚了。那是在圣特雷萨的一场宗教狂欢节上,当时整个城市充满了从全州各地赶来的小商小贩。

塞萨雷亚站在一家摊位后面卖草药。老师要直接从她身边经过,但由于是跟丈夫和另外一对夫妇在一起,她耻于打招呼。或许不是出于羞耻而是因为羞涩:她只是拿不准这个卖草药的女人是不是自己的老朋友。塞萨雷亚也认不出老师了。她坐在桌子后面,其实就是一块撑在四只木箱上的方板,正跟一个女人谈打折的事儿呢。她的外形也变了:现在胖多了,而且是巨型的那种胖,老师没看出她的黑发中有一绺灰丝。她的眼圈周围出现了很多皱纹,下面有许多深深的圈道。好像她赶到圣特雷萨、赶到圣特雷萨的狂欢节花了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

第二天老师一个人回去了一趟,又看见塞萨雷亚了。她站在那里,显得比老师记忆中的样子还要高一些。她足有三百磅重,穿一件刚到膝盖的灰裙子,这副穿着更加突出了她的肥胖。她裸露的胳膊像根小木头。她的脖子已经完全消失在巨大的双下巴后面,但脑袋依然是塞萨雷亚式的高贵:很大,角骨峥嵘,头颅呈弧形,前额宽阔而光滑。这次老师向她走去,说了声早上好。塞萨雷亚望着她,已经认不出来,或者假装认不出。是我啊,老师说,你的朋友弗洛拉·卡斯塔涅达。听到这个名字后,塞萨雷亚皱了下眉头站起来。她绕过放草药的案板向老师靠过来,她好像有些近视。她把双手(照老师说是双爪)搭在老师的肩膀上,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老师的脸。噢,塞萨雷亚,你的记忆力太可怕了,老师说,说点什么吧。直到这时塞萨雷亚才笑了(照老师说,笑得很傻),说当然,怎么会忘了她呢。她们聊了会儿,两个人坐在桌案后面,老师坐在一把折叠木椅上,塞萨雷亚坐在一只箱子上,那样子好像两个人共同守着这个小小的草药摊。但是,老师很快就意识到彼此无话可说,她告诉塞萨雷亚自己已经有了三个孩子,还在学校工作,然后又聊了些圣特雷萨发生的无关紧要的事情。后来,她考虑问问塞萨雷亚是否结婚了,有没有孩子,最终没有问出口,因为自己亲眼可以证实塞萨雷亚既没结婚也没孩子,所以就只问了她住哪儿,塞萨雷亚说有时住维拉维西奥萨,有时住埃尔帕里托。老师知道维拉维西奥萨在哪儿,但从来没有去过,而埃尔帕里托却是第一次听说。她问这个小镇在哪里,塞萨雷亚说在亚利桑那。这时老师笑了。她说自己始终觉得塞萨雷亚最后还是会生活在美国。就说了这些。后来她们就分手了。第二天,老师没有再去市场,她琢磨了半天不知道请塞萨雷亚来吃午饭是否适合。她跟丈夫商量了一下,他们还因此吵了一架,她赢了。第三天,她早早就去市场,可是到那儿后发现塞萨雷亚的摊位已经被一个卖手帕的女人占了。老师从此再没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