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伍夜】 烟烟罗(第3/7页)

热汽蒸腾冒出。

轻柔。

飘摇。

“你们不是结婚六年了?还是七年了?你现在仍不到四十岁,你老婆也才快三十而已,没必要这么早就放弃生孩子吧?俗话说四十岁以后生的孩子叫做耻子,可见四十以后也还是能生的。”

牧藏将稍微冷却过的开水注入茶壶。

——孩子吗。

跟孩子并没有关系。

佑介没回答,他将稍微放凉的茶喝进喉里,接着伸手向后抓住包袱,拉到身边来。

“老爷子。”

“干什么?”

“老爷子为什么想当消防员?”

“干吗问这个?”

“只是想问问。”

老人哼的一声,盘起脚,缩起脖子,皱起眉头,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有什么好问的,当然是为了救人啊。我是爱好诚实与正义的人,嘿嘿。”说完,顶着一张恐怖的脸笑了。

“——这么讲是好听,其实是我没有学问,手也不灵巧,有的只是胆识跟腕力——”

老人卷起袖子,拍拍黝黑的上臂。

“——会当消防员,是因为没别的好当了。当兵跟我的个性不合,问我为什么我也只能跟你说就是不合。对我来说,与其杀人宁可救人哪。”

“原来——如此。”

早知道就不问了,佑介很后悔。这个理由太正当了,正当过头了。

——跟自己相比,实在太……

“就——只有这样而已吗?”

佑介又问了一次。牧藏努起下唇,说:“怎么?不服气吗?”

“也不是——不服气……”

“哼,我想也是。”牧藏抬头朝上,看了天花板一会,从手边的烟灰缸上拿起烟斗,抽了一口。

一脸享受。

——烟。

呼,吐出一口烟。

紫烟飘摇升起。

佑介盯着烟瞧。

——啊,烟……

“这附近经常有地震吧?”

“嗯。”

“所以也发生不少二次灾害。”

“真的不少。”

“我的祖母也是死于火灾。”

“所以才会——当上消防员?”

“算是有关系吧。”牧藏说。

“人的心思其实很复杂,不会只因一个理由就生出一种结果。理由总是有好几个,产生的结果也是好几种。任谁都有某种执着,只不过大部分都是偶然形成的。即便你的离婚也一样。”

“偶然——吗?”

“偶然,此外就是执着。”

“执着……”

——没错,就是执着。

“那你呢?你又是为啥来当消防员?”牧藏没好气地问。

“我没跟您说过吗?”

“我又没问过这种无聊问题。”

烟。

牧藏又吐出烟雾。

烟雾弥漫,朦朦胧胧。

烟雾充斥于密闭的房间里。

飘摇。

“烟——”

“烟怎么了?呛到你啦?”

“不是,就是烟啊。”

“你到底——想说啥?”

“我当上消防员的理由,就是烟啊——”

3

十三年前,发生了一场大火。

记得是母亲去世的第二年,也就是昭和十五年。相信没有记错。

倒数回去,佑介当时应是二十五六岁前后。只不过佑介对自己的年龄一向不怎么在意,或许是他独居惯了吧。对普天之下孑然一身的佑介而言,年龄大小根本无须在意。当时的佑介早就失去了会惦记他年龄的家人与亲戚。

那年冬天下大雪。

印象中那天是正月初三。佑介由小涌谷朝向一个更偏僻的小村落前进。

他受人请托,准备将东西送到该村落,谢礼只是一杯屠苏酒 [30]。送达之后,果然如同出发前所言——主人端出屠苏酒与煮豆款待。佑介自嘲地想:“这简直跟小孩子跑腿没两样嘛。”

当年物资十分缺乏,恰巧佑介的肚子也饿了,所以他还是心怀感激接受谢礼。

就在回家的路上。

踏雪而行。

不经意地抬起头。

划破晚霞的,是一道……

烟——

黑烟、白烟、煤灰、火星……各式各样的烟。

滚滚浓烟直冲天际。

原来那并不是晚霞。

突如其来一阵寒意。

或许是——预感吧。

几个村民奔跑赶过佑介。

不久,围绕佑介的紧张气氛化作喧嚣由四面八方传来,声音愈来愈近,最后一堆人涌入,充斥佑介身边。

松宫家的宅邸烧起来了——

这可不得了啊,事情严重了——

——火灾——吗?

前方染成一片橘色。

佑介避开村民向前奔跑。

——啊啊。

燃烧着,赤红地燃烧着。

比起——比起那时的火焰还要强烈上数十倍、数百倍;与那时相同,不,远比那时更激烈地、轰轰作响地燃烧着。

佑介看得出神。

眼睛被火焰染成了赤红。

四处传来“水啊!快拿水来!”的吆喝声。

佑介觉得他们很愚蠢。

杯水车薪,一看便知这场大火已经没救了。即使屋顶穿洞,天公作美下起大雨也无法消解猛火。

人……里面还有人吗——

消防组!快叫消防组来啊——

燃烧的木头劈里啪啦地发出爆裂声。

面向火灾现场,额头、脸颊烤得快焦了,但还是无法不看。突然轰地一声,房内似乎有巨物倒下。隐约传出尖叫与哭泣声等人声。

听起来像痛苦的哀鸣。

——啊啊,有人身上着火了。

佑介确信如此。

接着下一秒背后立刻有人大喊——有人在里面!仿佛受人驱迫,佑介踉跄地向前奔跑。

——有人、有人烧起来了。

佑介如同扑火飞蛾,慢慢地、缓缓地向地狱业火迈进。

抬头一看,大量的烟雾掩盖了天空。

“原来你那时候——在现场啊……”

牧藏很惊讶,旋即变得悲伤,他凝视佑介眉间。

“嗯……”佑介阴沉地回答,“记得那次——死了五个人?”

“没错。”牧藏也阴沉地回应。

“松宫家的那场大火是我三十五年消防生涯中最大的污点。那天我真的很不甘心,眼泪流个不停。要是我们到达的时间能再快个一刻钟,说不定至少就能再救出一个人了。因为——牺牲者当中,有三个人因无路可退而烧死,若能帮他们开出一条逃脱路径——”

“您说得没错。”

“没错?——什么意思?”

“在老爷子到达前,村民拼命用桶子、脸盆舀水灭火——但火势实在太凶猛,终究没人能靠近宅邸——”

“这是当然的。”牧藏露出疲惫至极、老态龙钟的表情。佑介脸朝下,踌躇了一会儿,说:

“老爷子,我当时绕到建筑物的背面……”

“背面?可是要绕到背面不是有困难吗?你自己也不是说火势之猛,外行人连接近都有困难,背面的火势想必也相当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