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伍夜】 烟烟罗(第4/7页)
燃烧着,熊熊烈火燃烧着。
“我那时往熊熊燃烧的屋子走去,不知不觉间——已经穿过了凶猛的火势。此时,在经过宅邸时,我从窗户看到了……”
“看到什么?”
“有人——趴在窗前,手贴着玻璃。”
哀泣。
“像这样,样子很痛苦。”
牧藏感到惊讶。
“是那个外国佣人……唉,果然——再早一点就好了。”
“他痛苦地挣扎着,或许身体着火了。没过多久你们就到达现场,我到现在还记得老爷子你把门破坏后,全身淋水进屋救人的勇姿,但是我那时真的无能为力。”
“废话。现在的你我不敢说,那场大火根本就不是外行人能奈何得了的,一个不小心就会葬身火窟,多一具尸体罢了。”
“但是……”
“但是啥?”
“我觉得如果我那时打破窗户,或许能救出那个佣人,不,一定能救出来。”
“所以你后来才——”
牧藏在此沉默了。
佑介畏畏缩缩地抬起头。
牧藏表情茫然地望着佑介。
“——所以,这就是你当消防员——的原因?”
“这也算——原因之一吧——”佑介语带含糊地回答。
“或许这是影响我的原因之一。不过我跟老爷子不一样,个性没那么正面,我一直不把正义感、责任感这些当一回事。但是——嗯……或许就跟老爷子说的一样,人并不是那么单纯的——”
佑介脸侧向一旁,不敢直视牧藏茫然的脸。他望了一眼背后的包袱。
“——因为理由有好几种,造成的结果也有好几种啊。”
牧藏刚才吐出的烟仍残留在狭小的房间,呈漩涡状盘旋于空中。
烟。
“是烟。”
“烟……你又说烟——烟到底是什么意思?”
“烟就是烟。”佑介轻轻地吹散漩涡。
“烟是我当上消防员的理由,同时也是老婆跑了的理由。”
“——我不懂。”
——当然不懂。
“基本上,那场松宫家的火灾的确是我当上消防员的契机,但是——”
烟……
那时……
“见到有人着火却无能为力的我,在屋子后面看着老爷子你们灭火。不久,屋子烧毁一半,炽热的空气扑向我的所在位置,我立刻逃向山上。然后——就在小山丘上观看,直到火完全熄灭为止。”
“到火完全熄灭为止——吗?”
“正确来说,是看到烟完全消失为止。”
“烟?”
“我被烟迷住了。我一直看呀看的,看了一整天。”
“你是怎么回事?”牧藏讶异地问。“我就是无法不看。”佑介说了不成借口的借口。
因为,这是事实。
“我的目光无法离开烟雾,好几道烟不断涌现,轻妙飞快地升上天空,从烧毁的柱子上……从仍在燃烧的梁上……从烧焦的地面上……即使是在焦黑的尸体被搬运出去、警察到达现场之后,烟仍未止息。就算是尸体身上,也仍然不断冒出烟来。”
“你……”
牧藏感到困惑。
“你究竟……”
“烟。烟烟烟。到处都是烟。那时,如果警察没来现场,我肯定会奔向火灾现场,沐浴在烟雾之中。”
“沐浴在——烟雾之中?”
“老爷子。”佑介身体前倾,说,“你说烟到底是什么?我没多少学问,什么也不懂。若说烟是气体,跟瓦斯又有所不同,跟水蒸气也不同,跟暮霭、晚霞都不同。”
“烟就是烟嘛。”
“对,烟就是烟。烟生于物体,只要是物体就能燃烧,燃烧就会产生烟。即便是人,燃烧就会产生烟,所以烟是灵魂。烟不是都升到天上吗?物体本身的污秽烧净后变成了烟,剩余的残渣就只是渣。烟才是一切物体的真实姿态。”
“你、你在说什么梦话!烟不过是极细微的煤炭,细小的煤炭被热空气带上天空便成了烟,如此罢了。要说残渣是渣,烟不也是渣?”
“老爷子,您说得并不正确。煤是煤,跟纯白清净的烟不同。而且烟虽然会扩散,却不会消失。烟只会飘走,绝不会消失不见。烟才是物体的真正姿态。”
“佑介,你——”
烟——是永远。
牧藏身体僵直,他僵硬地向后退,眼神透露出不信任感。在牧藏眼里,佑介或许,不,肯定与疯子无异。牧藏以看狂人的眼神瞪着佑介。
——太异常了。
“没错——我很异常。就算有种种理由足以说明我为何加入消防团……实际上——多半也是烟的……”
4
女人烧死了。
那是佑介十岁左右的事情。
佑介憧憬那个女人,爱恋那个女人,但心情上并不感到悲伤、寂寞,因为这份恋情打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女人是哥哥的未婚妻。
——和田初。
阿初烧死了。
是自杀。死于大正结束,昭和来临之际。
死因不明。
事后调查才知道,那天恰巧是陛下驾崩的隔日。
虽说如此,阿初的死应该不是——过于悲伤而追随陛下自杀。但理由又是什么,佑介也不知道。没有人告诉他原因,他也从来没向别人问过。
总之,佑介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二十几年来,佑介一次也不曾思考过阿初自杀的理由。
——现在回想起来。
阿初或许是——宁可一死——也不愿意与哥哥结婚;或者恰好相反,想与哥哥结婚,但受到无法想像的反对——只好一死。可以想像——阿初应是受到难以跨越的阻碍,才被逼入死亡的深渊。
又或者根本与此毫无关系,阿初只是临时起意,突然萌生自杀念头。总之不管理由为何,现在早已无法确认,即使能确认也毫无意义了。
自杀者的心情,佑介无从了解。
别人的心情原本就无法了解,自以为了解也没有意义,因为根本无从确认。不管关系多么密切,别人永远是别人。即使是恋爱的对象,这道阻碍依然牢不可破。因此佑介对于阿初自杀的动机完全没有兴趣。
面对她的死亡,佑介既不悲伤,亦不寂寞。
只是……
阿初在佑介眼前自焚了。
对佑介而言,这个事实才是真正重要的。
阿初不是本地人。
她讲话的方式、语调与当地人不大相同。当时的佑介并不知道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她来自何方。
反正不知道就不知道,他也不想多问。
因为他觉得刻意去打探阿初温柔的腔调与她的来历,只是一种不解风情的行为。
现在想来——记忆中的阿初语调很明显来自于关西,大概是京都的女性用语吧。但不论是否真确,其实也无关紧要。
不管如何,异地风情的言语、高雅的举动、总是打理得整洁净白的外表、轻柔曼妙的小动作——这些构成阿初的种种要素,在这个小山村中都显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