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壹夜】青行灯(第6/9页)

我们聊了一阵子公事。

晚饭之后是酒宴。

说是酒宴,也只有我和老人两个人。女佣已经下班回去,只留了一位住在宅子里帮忙的厨娘。

平田,平田老弟——胤笃先生叫我。连叫两次名字,是老人的习惯。

“你……工作几年啦?”

“调到奉赞会已经六年了。我进入有德商事奉职,是昭和十年 [4]的事。但中间曾经出征,所以有两年的空白。”

“那么已经十八年啦?你几岁啦?”

“四十一。”

“是我的一半。”

老人深深地坐在藤椅中。

“我是明治六年 [5]出生的。出生时是华族,但三岁时被送去当养子,所以没资格当华族了。”

也不是当华族就怎么样啦——老人脸颊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我的生父……就是他写下之前你拿给我的、放在那边的古文书。”

老人指着书桌上。

上头堆积着从中禅寺那里接收的五十本由良家文书。

“由良公房,他是个没用的家伙。我是公房的幺儿。因为我大哥公笃——他也是这些玩意儿的作者之一——公笃生了长子,所以我被送出去当养子了。”

我们家兄弟很多——老人说:

“我的养父,就是我生父公房的弟弟。所以呢,唉,其实是一样的,都是由良家。可是只有本家才是华族。我被送出去以后,由良家就受封爵位,本家成了伯爵家。不过因为被当成叙爵内部规章的例外处理,所以……”

大家都骂由良家是爵位小偷——老人有些自虐地说。

这件事我听过几次。

“我的养父是个没口德的家伙,成天骂本家,骂得不堪入耳。而我就是听着那些污言秽语长大的,所以一直深信公卿、华族全是些蠢货。实际上……”

也真的很蠢吧?老人问我。

我没办法点头同意,却也没有否认。

“那栋……荒唐的城堡般的公馆落成时,我十四岁。那宅子呢,唉,就是个证据。我哥哥公笃、侄子行房,全是群蠢货,对社会一点贡献也没有,也没办法自食其力。我打心底瞧不起他们。我一直这么以为,可是啊……”

其实我是在嫉妒吧——胤笃先生用不像他的语气说。

“嫉妒?”

我感到意外。

当然,在胤笃先生身上看得出这样的态度,看在世人眼里应该也就是嫉妒,但我一直认为即便真是如此,这个人就算撕破嘴巴也不会承认。

“我啊,是有类似自卑情结的情绪。现在也没有华族制度了,但当时还没有完全摆脱德川时代。说什么四民平等,直到我出生前,四民都还是泾渭分明的。不同身份之间的区别,是不可侵犯的。就算废除了,也只会教大家不知所措。”

我懂那种感觉。

方针改变是无可奈何的事。既然改变,应该自有它的理由,而且既然规定下来了,也只能服从。不过姑且不论道理,情感上就是难以接受。

前些日子和美国人洽商时,我就感到尴尬至极,如坐针毡。尽管对方毫无恶意,但直到几年前,美国人还是令人憎恨的仇敌。在论到好恶之前,我更感到有些害怕。当然,合同上不会写下我这样的心情。

人就是想要歧视别人、被别人另眼相待——老人说:

“所以过去的身份差异,说穿了就是被华族制度取代了而已。一瞬间,我的养父就被贬低了。只因为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弟弟,就被排除在华族之外,那当然要闹别扭了。我的养父本来就善妒,而我完全继承了他那种性子。明明不是他的亲儿子……但我就像养父的复制品。”

太可笑了——老人说。

“可是会长,虽然您这么说,但在您这一代就发迹显达,非常了不起了啊。请您别说这种丧气话。”

“什么发迹、发财,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啊,平田。只是剩得多、剩得少罢了。”

“剩得多、剩得少……?”

“像你,不也活得好端端的吗?也就是说,人只要活着,就算是赚到了。其他的呢……全是多余的。有钱人呢,就是钱太多的家伙。”

有人说,钱没什么了不起——老人说,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笑了。

“钱……没什么了不起?”

“钱不用的话,就只是堆废纸……唉,说得也是啦。由良本家那伙人,连自己那口饭都赚不了,所以才说他们蠢。但话又说回来,赚得比够养活自己的还要多,就叫了不起吗?倒也不是。”

一样是蠢啊,平田——老人说:

“都是一样的,五十步笑百步。听好了,平田,平田老弟,我呢,自以为这辈子活得无怨无悔。我向老天爷发誓,我也绝没做过什么愧对世人的事。可是啊,若要说后悔,我这辈子都在后悔;要说羞耻,我简直无颜见人。就是这样的啊,平田老弟。”

是喝醉了吗?他应该没喝多少杯啊。

“现实呢,一旦过去,就不是现实了。所以要怎么说都成。不管是自夸还是悔恨,全看现在怎么说。同样一件事,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没错,过去呢……”

是随人说啊——老人说。

不是现实。随人说的,是故事。

过去会变成故事呢——我卖弄从中禅寺那里听来的说法。老人叹息似的应着:

“没错,就是故事。活得愈久啊,平田,平田老弟,昨天就愈多啊。”

“昨天……?”

“对。明天呢,还没有到。没有的东西是零。因为没有嘛。可是昨天已经过去了,所以……是曾经有过吧。过了一天,昨天就又多了一天。我生下来以后,已经过了八十年之久,所以我有两万九千多个昨天吧。”

往后还会愈来愈多——老人说:

“只要活着,昨天就会愈来愈多。可是昨天不是今天。这理所当然。昨天这东西不在眼前,不是吗?只是曾经是现实,但已经不是现实了。”

“或……许吧。”

“我呢……”

看到幽灵了——老人说。

“幽灵……?那件事……”

“嗯,当然,那其实并不是什么幽灵,但也不是我看错,事实上我真的看见了。然后好长一段时间,长达五十年之久,我都一直相信那就是幽灵。这种情况你怎么说?”

怎么说……是指?

“都信了那么久,就已经是幽灵了吧?”

“应该不是吧?”

“其实不是啊。那是像幽灵的东西,但并不是幽灵。不过我是直到几个月前才知道那并不是幽灵啊。当然,知道事实以后,我便不再把它当成幽灵,直到现在这一刻。可是呢,在那之前的一万八千多个日子,我一直活在那就是幽灵的念头中。不管事实如何,那些过去都不会改变,你说是吗?这种情况,把它当成幽灵的我的那些昨天……全都是错的吗?全都是假的吗?那样的话,我的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