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伍夜】青鹭火(第6/8页)
“宗吉先生……”
“我啊,就一直坐在旁边。像个傻子一样,坐了一整天。结果……”
结果。
“窗外忽然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我立刻转头一看……”
在发光啊。
“青色的光一瞬间从窗外唰地闪过去。我啊,莫名其妙地就是没办法待在原地,觉得我不能待在那里,按捺不住冲了出去。结果啊,屋顶上……”
我老婆就在那里。
“是鹭啊,一只很大的鹭。它呢,像这样发出青光,闪闪发光的。鹭哀伤地叫了一声,然后大大张开翅膀……”
看了我一眼。
飞走了。
等一下,等一下,不要丢下我啊。
不要丢下我啊。
“我追上去,连草鞋也没穿,就跑着。穿过村子,穿过田埂,鹭,我老婆,在荒地上闪闪发着光,像这样,拖出一条光来……”
往森林,往那边的森林,逃了进去——宗吉低声地说:
“后来我开始每天去找。尸体也放着不管,丧事什么的也没办,被村子里的人骂惨了,说我是个遭天谴的。因为村里的人都知道老婆嫁给我是糟蹋了,也知道我让她吃了多少苦。后头的事我全丢给别人,什么也没做,就是在森林里不停游荡。他们一定觉得我疯了吧。可是没办法啊,尸体已经不是我老婆了,我老婆飞走了。”
“宗吉,所以你才……”
十四年来。
每天晚上。
在夜晚的森林。
“不,我也不是一直在找啦,老师。一开始啊,哎,我也莫名其妙,只是糊里糊涂地走着,然后渐渐就成了习惯,这样而已。结果我被村子里的人当成疯子……没办法啊。哎,我没工作,也不想工作,被房东赶了出来。现在住的地方,也是先前跟你提过的同窗校长的房子。那是他分配给我的,一定是看我可怜吧。他是在同情神志失常的儿时玩伴啊。他不算我房租,说那里他们没在使用,要我住在那里。也是啦,我这种人要是待在村子里,总是会闹出问题,所以或许是想把麻烦精隔离出去吧。不过我也算是被村子排挤了,所以没办法,只好自个儿耕作过活。我活着……”
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了。
“可是啊,人真的很难死呢。结果我就这样活了十四年。”
夜晚的森林有许多鸟哦。
“每晚每晚,这十四年来,没有一天没看到鸟。夜晚的森林里啊,鸟儿会飞,会啼叫,有时也会发光。因为每天都有很多人死掉嘛,所以鸟会飞过来,然后咯呜咯呜地叫,发出青色的火光飞着。我想……”
塞班岛一定全是鸟吧。
那里死了很多人嘛——宗吉说。
我想象覆盖整片天空的鸟群。大地被遍野尸山所淹没,地平线仿佛成了镜面,倒映出对称的镜像。不过——
尸体一动也不动,而鸟群蠕动着。
老师,谢谢你啊——宗吉说。
“为什么道谢?”
“我呢,一直很在意鸟究竟去了哪里。人死掉了,解放了,自由地飞翔了,到这里都还好,可是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那样不是太无常了吗?——宗吉说:
“飞啊飞啊,飞到天空的尽头,然后消失不见,这样太寂寞了,太寂寞了啊。但是今天听老师说了那深奥的书上写的事,我总算了解了。鸟……”
会转生成人呢。
“转生成人?”
“就是胜五郎啊。胜五郎是人吧?”
“噢。”
原来如此,宗吉将胜五郎的重生自己做了一番解释吧。人死后会变成鸟,翱翔一段时间后,再寄宿于某人的胎内,再次诞生于此世。
那孩子一定也活着呢——宗吉说:
“都还不会说话就死了,一定不记得我了,可是一定又投胎到别处去了呢。那样的话我也安心了。因为我死在河里的儿子……”
还有老婆,都还活在某处,对吧?
希望他们这回不会再吃苦了。
“我呢……”
不会再继续找下去了——宗吉说。
“你要停止夜间的散步吗?”
“不了。死人也不想死掉以后,还每晚看到我这糟老头的脸吧。从今以后……”
我只会在忌日想起来。
想起老婆和孩子。
宗吉如此做结。
4
今天是忌日。
亡妻的忌日。
我的妻子在大正十五年十月十四日过世了。
婚姻生活不到两年,很短暂。我们没有孩子。
我们是相亲结婚的。当时我二十九岁,妻子二十一岁。我是个初出茅庐的作家,刚在杂志上刊登过几篇小说,媒人是那份杂志的总编辑。我们在向岛百花园附近的日式餐厅相亲。妻子从头到尾低着头,不发一语。
结为夫妇以后,我们的对话也很少,但我想我们相处得不错。
虽然也许只有我这么想。
我不知道妻子是否觉得幸福,我也不知道自己怎样。因为首先我就不懂什么叫作幸福,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至少我们算不上不幸。
我只是伏案写作,有时外出流浪。
妻子只是守着写作的我,不管我去哪里,都在家中等候。
过了一年左右,妻子病倒了。
她住了几次院,病倒之后一年,在医院过世了。
我照顾她,为她看护,但不觉得特别累人。只是觉得可怜,太可怜了。没有人愿意碰上疾病。家人——大概是我唯一的家人——生病,比自己生病更难熬。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出于工作性质,我很清楚鼓励和安慰派不上半点用场。
我必须赚取治疗费,所以不能减少工作量。幸而我接到一定数量的稿约。有时我会在病房里写作。妻子说,我会快点好起来,好起来为你洗衣。
一定是因为我的仪容变得寒酸吧。
妻子有许多亲戚,但没有兄弟姐妹,父母也过世了。
对妻子而言,我也是她唯一的家人。虽然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我买了花。
我是买了花,但为何而买、是什么花,却完全不记得了。不过我主动买花,毕生就只有那么一次。我带着花到病房,但妻子已经离世了。
——就像宗吉说的。
尸体不会动了。我没有摇,也没有捶,但妻子不动了。
我应该摇她,捶她,大哭一场的。
都过了十九个年头,如今我才这么想。那个时候,为何我没有大哭大叫,呼喊妻子呢?
很遗憾,病人过世了。病情突然恶化,没来得及抢救。
——嗯。
我只应了一声。
我至少该叫一声她的名字的,应该叫她的。
——什么嗯。
装模作样也该有个限度。我深深懊悔。是这十九年来,我未曾有过的深深懊悔。
我不是为了逃离什么而来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