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伍夜】青鹭火(第7/8页)
我并不是想要甩开一切,获得自由。
我反倒是不愿被抛下,我想和妻子绑在一起。
其实我只是不敢正视与妻子生活的短暂岁月罢了。
然后在这第十九年,我总算想起妻子的脸。
啊啊。
我合上书本。
我没有点灯,所以根本看不见字。
今天是妻子的忌日。
妻子在十九年前的今天……
变成了鸟吗?
我抬头,屋内已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高高堆起的无为书山,黝黑地耸立着。
咯呜。
咯呜咯呜。
死人在啼叫。
是鹭啊。
巨大的青鹭。
会闪闪发光哦。
青鹭火。那是,那是我老婆啊。
我死去的老婆……
我站起来,走出小屋。
太阳还没完全落下。仍是傍晚时分。
景色已经失去了细节。森林、草丛,都化成了暧昧模糊的一团。我仰望屋顶。
什么都没有,不可能有。
森林另一头,是一轮又圆又大的太阴。
天空晦暗,森林幽暗。
我绕到小屋后方。
后方有水井。
——本庄的水很甜哦。
宗吉常这么说。确实,这一带的地下似乎有水脉,也有许多涌泉,水系也十分丰富。我被吸引似的靠近水井。
水井……
据说通往冥界。传说中小野篁 [27]便是通过水井往返现世与冥府。
我望向那圆形的洞穴。
黝黑的水面在遥远的下方。
我放下水桶,汲水上来,用手掬起饮了一口。
冰得刺骨。然后就像宗吉说的,十分甘甜。桶中的水也吸取了薄暮的黑暗,一片黝黑。
我注视着它的表面。
缓缓摇荡着。
薄暮摇荡着。
刹那间。
振翅声起。
一道青色的光辉掠过水面。
我立时抬头。
鸟在发光。
“阿里……”
我大声呼唤妻子的名字。鸟拖着发光的尾翎飞离了。
“阿里、阿里等我!”
我追上去。
鸟会发光哦。
鸟在夜里也会飞哦。
鸟全都是死人哦。
原来是真的。
我跑了起来。踩过泥土、踹开青草奔跑。
我追赶着妻子,进入森林。
鸟。
鸟火。
那是小小的、微弱的火光。确实就像反射阳光的玻璃一般。
因为很黑,所以才能看得那么清楚。
然后,我在森林里。
唐突地回过神来。
我……一时失去理智了。
宗吉的话、笃胤的书、我心中的积郁与不安,这些交织在一起……让我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吧。我不懂为何要离开家,也不懂为何要跑。完全是反射性的行动。
妻子。
我应该是在缅怀妻子的。
我挖掘贫乏的回忆,摇晃干涸的情感,只是沉浸于已逝的过去。
那只是单纯的怀旧。
即将迈入五十大关,或许我是变得软弱了。也有可能是受到不安的世局影响,内心逐渐扭曲了。这些不自然的精神状态,由于一点小事而崩坏,使得累积的过往激烈地决堤而出罢了。
小事。
我停步仰望天空。
鸟火。
青鹭之火。
鸟似乎有时会发光。应该是羽毛的某处反射出微光——夕阳、初升的太阳,或是镇上的灯火吧。
虽然十分富于幻想,但肯定是自然现象。
鸟不可能是死人,更……
不可能是妻子。
我笑了。
然后恢复平静。
——好了。
现在该怎么办?
我经常散步,但从没在这样的傍晚时刻闯进森林里。宗吉说他会在夜间出来漫步。无论动机为何,在树木之间,枝叶底下彷徨,感觉似乎也不坏。
反正我也没别的事。
我并没有受到拘束。世人大概就称这种状态为自由吧。
我走了一会儿。很快就到了小森林的尽头,景色变得开阔。听见流水潺潺声。
是河。
应该是利根川吧。
我来到利根川的河边。
这里我散步来过一两次。
一望无际的芒草在河岸摇曳着。昏暗。河面早已一片漆黑,只有些许波光显示水的流动,让人看出湍流的水面。唯独水声不曾歇止。景色已然昏暝,这是惹人不安,同时也是常见的风景。
水面的波光。
对了,鸟的光很像那水面的波光。
我注视了一会儿。
波光很快就消失了。
我的视线沿着水流移动。
结果看见河川中央处……
有个白色的人影。不,不是人。
那大概是鹭。
人不可能站在河中央。
我这样想,定睛一看,那确实是一只鹭。
我从来没有在东京见过鹭,所以不曾仔细观察过,但现在一看,形状也颇像人。据说自古以来鹭就经常被错认为幽灵,现在目睹,也觉得难怪。
我远远地看着鹭,沿着河边前进。
我什么都没想。
有些冷。皮肤刺痛着。
我直接跑出来,所以连外套也没穿。但我和宗吉不一样,不知为何,没有忘了穿鞋子。
鹭一动也不动。
因为鸟不会思考。
我想,鸟没有过去也没有回忆。
我想着这些愚不可及的事,继续前进。
想要写小说——这个念头忽然涌了上来。写不出来、没人要我写、就算写了也无法刊登、可能会被命令重写——会受到称赞或批评、情报局、特高、军人、战争,这些我忽然都觉得无所谓了。
浑身上下都是文字。不能只是读。我想要写。如果是在稿纸之中,至少我是自由的。因为稿纸当中没有过去也没有回忆。没有战争,什么都没有。空白的格子,只会不断地被文字填满。只要一个字一个字写下去,我可以成为鸟,也可以成为女人。
——难看地活在世上没有意义。但没有意义也无所谓。
即使远离世间,即使与社会隔绝,我也不在乎。
我没事的,阿里。
沉浸在书中。
然后逍遥于荒凉的远古。
慢慢地走在杂草摆荡的河边。
淡月已然升上天际。
掌灯时分的风吹拂而过。
就在这时。
我忽然一阵栗然不安。水声吗?不,是风令草原颤动的声音吗?还是……人声?
——女人。
不知为何我这么感觉。暮色愈来愈浓了。
鹭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一阵沙沙声响。我望向声音的方向,却被高耸的杂草与芒草阻碍,看不清河面。只听到仿佛争执的声音。
——是女人。
我再次这么想。
这种鸟不生蛋的村郊荒地,不可能有外地妇人一个人闲晃嘛……
没错。
就像宗吉说的,这种地方不会有女人。不可能有。
如果有。
——那就是青鹭。
我听见一道响亮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