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第12/47页)

牛顿甚至把玩过请她共进晚餐的念头。但一想到三百多年前,某个克伦威尔时期女巫坐在自家小屋里,欣赏他们吃饭的情景,牛顿就觉得寒毛倒竖。

他现在的心情跟人们烧死女巫时差不多。他的生活已经够复杂了,可不想再被几世纪前的某个老疯婆子操纵。

壁炉里传出一记闷响,像是部分烟囱砸了下来。

接着他想到:我的生活才不复杂。用不着艾格尼丝,我都能一眼看到头。它一路通向提前退休、办公室里的人举办的欢送会、一间明亮干净的小公寓、一场干净空虚的死亡。当然,除非我马上要被压在一间小屋的废墟下,死于有可能是世界末日的今天。

掌管文书记录的天使在我这儿不会遇到任何麻烦。这些年来,我的生活肯定每一页都写着“同上”。我是说,我到底做过什么?我没抢过银行。我没得过违章停车罚单。我没吃过泰国菜……

又有一扇窗户迸裂,发出欢快的叮叮当当。安娜丝玛张开双臂把他抱住,随即叹了口气,但一点也不显得失望。

我从没去过美国。还有法国,加莱港可不能算数。我从没学会演奏乐器。

电线终于抵抗不住强风,收音机也没了声音。

牛顿把头埋在女孩的秀发中。

我从没……

“叮”的一声响起。

沙德维尔正在更新猎巫军薪水册,准下士史密斯的名字刚签到一半,就被这声音打断了。

中士抬起头,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发现标志牛顿的那根大头针已经不在地图上。

他离开凳子,一边小声嘟囔,一边在地板上搜寻。找到后,他又把钉子擦亮,重新按在塔德菲尔德。

又是“叮”的一声响起时,他正在替二等兵桌子先生签名,这位忠诚的士兵得到了每年两便士的额外干草津贴。

中士捡起钉子,狐疑地瞪着它看了几眼,然后将它使劲按进地图后面的石灰墙里,继续回去做账。

“叮”的一声。

这次大头针距离墙壁有几英尺之遥。沙德维尔把它拿起来,检查了一下针尖,按进地图,然后定睛观瞧。

五秒钟后,它“嗖”的一下从中士耳边飞了过去。

沙德维尔在地板上摸到钉子,放回地图上,使劲按住。

钉子开始在他掌中耸动。沙德维尔把全身重量压在上面。

一缕细细的青烟从地图上升起。沙德维尔惨叫一声,把手指放在嘴里嘬了嘬,与此同时红热的大头针射向对面墙壁,打碎了一扇窗户。它不想待在塔德菲尔德。

十秒钟后,沙德维尔开始在军部现金匣里摸索。它吐出一把铜板、一张十先令纸币,还有个詹姆士一世统治期的伪币。沙德维尔不顾个人安危,翻找起自己的口袋。即便把退休人员特许旅行券计算在内,这一网渔获也就刚够让他走出房间,更不用说去塔德菲尔德了。

兜里有钱的人,他只认识拉吉特先生和特蕾西夫人两位。说到拉吉特,此刻任何涉及金钱的对话,都可能引向七周房租的问题;至于特蕾西夫人,她倒是很乐于借给他一把十元钞票……

“从这放浪女人手中拿脏钱,俺不如死了算了。”他说。

再没别人了。

除了那一个。

娘娘腔南蛮子。

天使和恶魔都曾到这儿来过一次,在屋里待了没两分钟。亚茨拉菲尔尽量不去碰触公寓的任何外表面。另一个家伙,那个戴墨镜的南方杂种,沙德维尔估计自己惹不起。在他单纯的世界观中,除了在海滩以外,任何戴墨镜的人都可能是罪犯。中士怀疑克鲁利来自黑手党,或是其他地下犯罪集团。他不知道这个推测居然准得离谱儿。

但穿驼绒外套的小子就是另一码事了。沙德维尔曾冒险跟踪天使返回老窝,现在还记得路。他认为亚茨拉菲尔是个俄国间谍。可以吓他一下,诈点钱出来。

这样做风险很大。

沙德维尔打起精神。此时此刻,年轻的牛顿可能已被暗夜女巫们捉到,经受着难以想象的折磨。是他,沙德维尔,把他派去的。

“咱不能把自己人丢下。”他说着穿上薄外套,戴上没了形的帽子,走出房门。

风雨似乎愈加凛冽。

亚茨拉菲尔在打哆嗦,而且已经哆嗦了大约十二小时,按他自己的说法,是神经高度紧张。天使在屋里来回转悠,随手拿起些纸片,旋即放下,然后又去摆弄钢笔。

他应该告诉克鲁利。

不,不对。他想告诉克鲁利。他应该告诉天堂。

毕竟,他是个天使,不能走歪路。这是固有属性。你见到一桩阴谋,就要将其破坏。克鲁利知道的已经够多了。他一开始就应该告诉天堂。

但他认识恶魔有好几千年了。他俩始终在一起,可以说知根知底。亚茨拉菲尔有时怀疑,和可敬的上级相比,克鲁利跟他的共同点倒更多些。比方说,他们都喜欢这个世界,不仅仅把它看作宇宙棋局的秤盘。

哦,当然,就是它。答案就在这儿,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其实给天堂通风报信正符合他和克鲁利之间的协议精神。上界肯定会对那孩子做点什么,当然,不会有什么特别可怕的。说到底,我们都是上帝的造物,就连克鲁利和敌基督这样的人也一样。而且世界会得救,再也用不着搞世界末日大决战之类的玩意儿,那对谁都没好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最终获胜的肯定是天堂,克鲁利早晚会明白的。

对,然后就万事大吉了。

尽管店门外挂着“停业”的牌子,但还是有人突然敲了敲门。亚茨拉菲尔没有理会。

同天堂进行交互式通信联络,对天使来说难度比人类更大。毕竟人类根本没指望得到回答,真遇上碰巧接通的情况,他们几乎都大为惊诧。

亚茨拉菲尔推开堆满纸张的桌子,卷起店里破旧的地毯。地板上有个用粉笔画的小圈,周围有恰如其分的秘法符记。天使点起七根蜡烛,按照仪式放在圆环的特定位置,然后又烧了些薰香。这并非必不可少的步骤,但确实有助于改善屋里的味道。

他站到圆环中央,说了那些密语。

没动静。

他又说了一遍。

一道蓝光从天花板上照射下来,充盈在圆环之间。

一个显然受过良好教育的声音说:“嗯?”

“是我,亚茨拉菲尔。”

“我们知道。”那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