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四个短故事(第5/9页)

他让世界深处的冰冷河水透过脚底涌入他的身躯,他的双脚变得麻木,随即是双腿,胯部和腹部。他觉得心脏停止了跳动,明白自己没多少时间了。接着那阵麻木感到达了他的头部,身边环绕的人声也渐渐隐去。他仍可视物,但他眼前的形体变得渺小,火把就像细碎的黄铜首饰。他感到脚下的巡礼路之力掏空了自己的身体,将它肆意拉扯。

他在做什么?他是谁?面孔在他脑海中逐渐褪色。他看着身侧那人,却忆不起他的姓名。就连这个地方也开始显得陌生了。

这时他感觉到一股巨力在拖拽着他:方才潮水流入了他的体内,而如今它即将奔涌而出。等到那时,它就会将他一起带走。

除非……

例外确实存在,可他想不起来了。但他的目光扫过这陌生的房间时,仍旧看到了某种东西。他的眼睛告诉他,那是人类的躯体,但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那是一条河,一条小溪,一条湍急而明亮的水流。它很美,而他就像个快要干渴而死的人那样,朝它伸出手去。

其他的一切都在淡去。水流离得太远,而体内的那股力道又是那么强。他意识到自己停止了呼吸,可突然间他不在乎了。他可以休息,遗忘,沉眠。

不。我还是马伽·赫斯匹罗。我的父亲是……

他想不起来了。伴随着一声不完整的呼号,他纵身跳向波光粼粼的河水,而他体内的某些东西朝他麻痹的身躯所不能及之处伸展而去。他感觉那河水再非河水,而他的手指也不再是手指。他把水流拉向体内,仿佛要喝下它一般。灵魂和肉体的分离之痛得到缓解,而他饮下更深处的河水,将自己的身体彻底敞开。与此同时,一切都隐入了黑暗之中。

不可能,有人似乎在说。

赫斯匹罗能感觉到自己咧开的嘴,仿佛一弯分割两个世界的新月。

不可能。你没走过那条巡礼路。只有我……

“你说得对,”赫斯匹罗说,“但我跟它很合拍。”

尚不及我。

赫斯匹罗突然觉得寒意被灼热所取代,他的身体变得僵硬,随后开始溶解。

“不。”他从牙缝里吐出这个字。

是的。你让我很吃惊……

“没错。”赫斯匹罗喘息着说。

可我更加强大。

赫斯匹罗攥紧了拳头,撕扯他手指的那股力道却逐渐消散。片刻之后,他的肩膀松弛下来,双臂也不再有力。

不。

他的脊骨一阵晃动,随即裂开,他的双膝消融,而躯干用几乎可说是温和的方式逐渐倒下。他的身体分崩离析,而黑水将碎片拖向远方。

在恐惧中颤抖的赫斯匹罗再度抓紧了光明,而他的身体被拉扯得越来越纤薄,逐渐变成河水本身。

“来吧。”有个声音突然说。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突然感觉到了某种滚烫却又冰冷的东西。

“我记得,”他喃喃道,“我记得它。”

“那就快点。你很快就会忘记的。”

那声音说得对,因为正当赫斯匹罗回想的时候,他已经说不清自己在做什么,或是为什么要做,或是——

某种类似尖叫的东西,然后是,然后是……

启示。

首先到来的是影像,破碎与完整的影像。气味,手感,痛苦与愉悦,事物的本质,剥离了生命的生命本质。它们漂泊不定。

但在此刻,在他的体内,它们已不再漂泊。

最初的影像来自法布罗:那是恐惧和愉悦。没错,卢西奥的死确实是谋杀,用的是难以察觉的毒药,可随后的一切实在太快,一条生命仰天倒下,闪光跃动而出。圣丢沃巡礼路的刺痛,女人手指的爱抚,在满是高大麦秆的田野中飞奔,他的脑袋轻叩泽斯匹诺的礼拜堂里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寒颤,炎热,亚麻的柔软,好奇,曾经意味着一切的那张面孔,母乳的甜香,痛楚,光明……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赫斯匹罗都彻底无法思考,而知识之井开启,填满了他的身体,然后——就在他觉得自己能承受更多知识的时候——关上了。

一阵痉挛过后,他感觉到自己的指甲深深嵌进了手掌,而双臂被握得生疼,胸腔里传来一阵剧烈的颤抖。

我的心脏,他想。我的心脏。

它再次震颤起来,他觉得胸膛快要被挤碎了。

他的心跳了一次,停顿,又跳了两次,停顿,随后又是一次。

极度的痛苦缓解为疼痛,然后逐渐消退。他喘息着睁开了双眼。

“你做到了。”埃尔顿爵士说。这位骑士一直握着他的左臂,支撑着他。海姆修士则握着他的右臂。

他奋力抬头,望向成排的座椅。尼洛·法布罗瘫倒在椅子上,双目圆睁,皮肤已转为青紫之色。

迈尔通的视线这才从已死的教皇身上移开,他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怎么回事?”他问。

“圣者们拒绝了他,”赫斯匹罗喘着气道,“他们选择了我。”

“可你没走过那条巡礼路,”迈尔通驳斥道,“你又是如何运用神圣之源的?”

“圣者直接通过我传达了他们的意愿。”赫斯匹罗断言道。

“这不可能。”

“这是事实,”赫斯匹罗道,“你们都看到了。你们肯定也感觉到了。”

“对,”另一位大主祭——勒·欧塞尔——说,“你们没看到吗?你们不记得了吗?这是真的。预言里说,‘他将汲取圣丢沃之力,尽管他从未追随过他的脚步’。”

一阵低语从原本全然寂静之处传来。

“他才是真正的教皇殿下,”勒·欧塞尔续道,“他才是能在最后时日率领我们的那个人。”

赫斯匹罗聚集起残存的气力,挣脱了支撑身体的那些手。

“我不会容忍任何质疑,”他说,“时间紧迫,要做的事又实在太多。如果有人想向我挑战,那就趁现在吧。”

他抬起下巴。尽管十分艰难,但他同时在巡礼路和法布罗面前幸存了下来。他已经油尽灯枯了。就算他们之中的最弱者向他挑战,他也将一败涂地。

可他们却全数跪倒在地。

几天之后,他被冠以教皇尼洛·马伽的头衔。

外加一枚刻着他名字的漂亮戒指。

戴瑞格

斯蒂芬猛然惊醒,心脏在胸腔里轰鸣。

“什么?”他喘息着说。

可却无人应答。确实有什么东西吵醒了他——某种或喧闹,或明亮,或痛苦之物——可他却记不清那到底是声音、光芒还是感觉。它究竟存在于现实的世界,还是彼端的梦境?他的头皮和手掌一阵刺痛,感觉就像一只困在蜜糖里的虫子。

随后,凉爽而洁净的风吹进了敞开的窗口,那可怕的一刻便逐渐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