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13/13页)
“雅尔外公!吕西安娜外婆让我告诉你,今天已经写得够多了,晚餐都端上餐桌了!”
雅尔小心翼翼地收好纸堆,用软木塞住墨水盒。他的断臂隐隐抽痛。要变天了,他心想,又要下雨了。
“雅——尔——外——公——!”
“这就来,希瑞。我这就来。”
*******
在处理完最后一名伤员的伤势之前,时间就已经过了午夜。最后的手术是在人工光源下进行的——先是油灯、蜡烛,后来则是魔法照明。玛蒂·索德格伦大吐特吐之后,终于恢复过来。尽管脸色苍白得像是死人,动作像魔像一样僵硬而不自然,但她施展的咒语依然效力十足。
他们离开帐篷时,周围早已漆黑一片,四人找了块帆布,坐了下来。
草地上到处是火。各种各样的火——包括营火、野火、火炬与火把。各种声音在夜色中回响:人们大喊大叫,唱起歌谣,念诵祷文,或是放声欢呼。
周围的夜晚也算不上安静:伤者断断续续的哭声和呻吟不时传来。还有垂死者的祷告和叹息。但他们并没有听进耳中。他们已经习惯了痛苦和垂死之人发出的声音,对他们来说,这些声音平凡而自然,与夜色融为一体,就像楚特拉河畔湿地上青蛙的呱呱叫声,又或是金水塘畔的蝉鸣。
玛蒂·索德格伦靠着半身人的肩膀,沉默不语。爱若拉和夏妮紧紧抱在一起,不时因某件愚蠢至极的事笑出声。
他们坐在帐篷旁边,每人都喝了一杯玛蒂用最后的咒语制造的伏特加。这个咒语能蒸馏酒精,通常会在拔牙时使用。铁锈感觉受到了欺骗——这酒是用魔法制造的,它不但没能放松他的精神,或是减轻他的疲惫,反倒让状况恶化了。他没能借酒浇愁,反而想起了许多事。
在喝下这种魔法酒的人里,他心想,似乎只有爱若拉和夏妮的反应是正常的。
在月光下,他转过身,看到两个女孩脸上流淌着银亮的泪痕。
“我很想知道,”他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嘴唇,“哪边打赢了这场仗?有人知道吗?”
玛蒂转头看着他,但仍保持沉默。蝉在金水塘边的垂柳和赤杨间歌唱,青蛙呱呱叫着。伤员哀号、祈祷和叹息,以及死去。爱若拉和夏妮笑着流泪。
*******
那场战斗的两周后,玛蒂·索德格伦死了。她跟自由兵团的某位军官有了一段风流韵事。她将这段情视作露水姻缘,而那军官却恰好相反。喜欢改变的玛蒂转而与某个骑兵队的军官谈情说爱,令佣兵嫉妒得发狂。他捅了她一刀,随后因此被吊死。这次他们没能救回女医师的命。
那场战斗的一年后,铁锈和爱若拉死于马里波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流行性出血热爆发。那场传染病被人称为“红死病”,而它的另一个称呼得名于带来病源的大船的名字,也就是“卡特利欧纳瘟疫”。所有医生和大部分祭司都匆忙赶往马里波,其中就包括铁锈和爱若拉。他们是医生,所以要去治疗病人。对他们来说,红死病无药可治的事实无关紧要。最后他们都受到感染。他死在了她的臂弯里,死在那双粗糙、有力、自信,仿佛农夫的大手里。她在四天后死去。死时孤身一人。
在那场战斗的七十二年后,夏妮以备受敬仰的牛堡大学退休医学教授的身份辞别了人世。后世的外科大夫曾多次引用她的名言:“红的用红线,黄的用黄线,白的用白线。这样就没问题了。”
几乎没人注意到,每次说完这句话,她都会悄悄地拭去眼泪。
几乎没人。
*******
青蛙呱呱叫着,蝉儿鸣叫不止,爱若拉和夏妮又哭又笑。
“我很想知道,”米洛·范德贝克,绰号“铁锈”的半身人战地医师重复一遍,“我很想知道,哪边打赢了这场仗?”
“铁锈,”玛蒂·索德格伦说,“换做是我,这将是我最不关心的事。”
有些火焰又高又旺,闪烁着明亮而强烈的光芒。有一些则又小又弱,摇曳不止,散发的光线也黯淡不明。在这排火焰末端,有一团小小的火焰,它是如此微弱,几乎像在闷燃,只能无比费力地发出依稀的光亮,眼看就要熄灭。
“这垂死的光芒属于谁?”猎魔人问。
“属于你。”死神回答。
——《童话与民间故事》
佛罗伦斯·德兰诺伊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