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39/64页)

我很困惑。

“不知道什么?”我问,“爱德华,你在说什么?”

“茱莉娅,”他直视我的双眼,“你知道那家人的身份,知道他们的名字。”

“我不懂。”我低声回答。

“你找到他们的名字了,对吗?”他的吼声让我吓了一跳,“你知道他们的遭遇,不是吗?”

我满脸茫然,因为他随即叹了一口气,将脸埋入双手之间。

我安静坐着。他究竟在说些什么?究竟有什么事,是其他人所不知道的?

“那个女孩,”他终于抬起头说话,声音低到我几乎听不见,“你发现了那个女孩的什么事?”

“这是什么意思?”我目瞪口呆。

他的语气和眼神让我有点儿害怕。

“那个女孩,”他再说一次,声音模糊怪异,“她回来了。我们入住几个星期之后,她回到圣东日街,那时,我只有十二岁。我忘不了,我从来没忘掉过莎拉·史塔辛斯基。”

他面孔扭曲,吓到了我。接着,他潸然泪下,这让我哑口无言,只能等待,准备听他说下去。眼前的这个人,恍若不再是我那曾经心高气傲的公公。

六十年来,这个人的心底一直守着一桩秘密。

搭乘地铁到圣东日街又方便又快,只需要在公交车的终点站换乘一次。当列车转进布列塔尼街时,莎拉的心开始狂跳。她就要回家了。再过几分钟,她就会回到家了。也许在她离家的这段时间,父母早已想办法回到公寓里,也许他们正和迈克尔一起等待她回去呢。这么想是不是疯了?难不成她失去理智了?谁说不能抱着希望?她才十岁啊,就是想要满怀希望,不顾一切地想要相信,这比生命还重要。

她拉着朱尔斯的手冲到街上,心中的企盼越来越强烈,仿佛脱缰的烈马,完全无法控制。她的耳边有个安静低沉的声音说着,莎拉,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别去相信,先做好心理准备,想象没有人在家等待你的画面:爸妈不在,肮脏的公寓布满灰尘,而迈克尔……迈克尔……

二十六号就在眼前,这条街道完全没有改变,依旧狭窄安静,和莎拉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她不懂,她的生命历经了如此剧烈的转折波动,几乎被完全摧毁,街道和建筑怎么可能依然如昨。

朱尔斯推开沉重的大门。庭院里绿色植栽依旧,尘埃闷霉的气味也没变。一行人穿过庭院时,罗耶夫人推开门房小屋的门往外看。莎拉放开朱尔斯的手,直接冲上楼梯。快点,动作快点,她终于到家了,分秒必争。

罗耶夫人开口问:“你们找谁?”这时莎拉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二楼。

她一路往上跑,听到朱尔斯答话:“我们找史塔辛斯基一家人。”然后是罗耶夫人刺耳的笑声:“这位先生,那家人早就走了!消失了!我可以保证,他们绝对不在这里。”

莎拉在三楼的拐角处停了下来,探头看向庭院。罗耶夫人站在院子里,身上穿着脏兮兮的围裙,小苏珊娜就趴在她的肩头。走了……消失……门房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消失?什么时候消失?

不能再耽搁了,也没时间多想了,再爬上两段阶梯就会到家。门房尖锐的话声随着她上楼:“先生,警察把他们带走了,这一带所有的犹太人都被抓走了,全搭上一辆大巴士离开了。这里空房不少,先生,你们要租房子吗?史塔辛斯基原来住的公寓已经租出去了,假如你有兴趣,我可以帮忙,三楼还有几个不错的选择。我可以带你们去看看。”

莎拉气喘吁吁地来到四楼,她靠在墙边站稳脚步,小拳头压着疼痛的侧腰。

她着急地拍打父母公寓的大门,没有人来应门,于是她用拳头使劲捶。

门后传来脚步声。门打开了。

来开门的是个小男孩,有十二三岁。

“有什么事吗?”他问。

他是谁?为什么会在她的家里?

“我来找我弟弟。”莎拉的口气结结巴巴,“你是谁?迈克尔在哪里?”

“你的弟弟?”男孩有些迟疑,“这里没有什么迈克尔。”

她一把推开男孩,态度粗鲁,完全没注意到门廊的墙壁已经被重新粉刷,还摆放着她从没见过的书架,铺着红色地毯。男孩惊喊起来,但是莎拉非但没有停下脚步,还继续往前冲进熟悉的走廊,然后向左转进她的房间里。房里贴着新的壁纸,放着新床,另外还有一些不属于她的东西,但是莎拉全都视若无睹。

男孩大声叫着自己的父亲,隔壁房间随即传出慌乱的脚步声。

这时,莎拉掏出口袋里的钥匙,压下隐藏住开关的设计,那道锁立刻出现了。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然后是朱尔斯、珍妮薇和陌生男人紧张地低声交谈。

“快点,手脚麻利点儿,”她口中不停咕哝着,“迈克尔,迈克尔,是我,是西尔卡。”钥匙从她颤抖的指间滑落到地上。

男孩跟在她身后跑进房里,喘个不停。

“你在做什么?”男孩边喘边问,“你在我房里做什么?”

她没有理会男孩,捡起钥匙继续开锁。她既紧张又耐不住性子,花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打开锁,拉开壁橱的门。

一股腐烂的臭气扑鼻而来,女孩往后退开,她身边的男孩也紧张地向后退缩。忽然之间,莎拉跪倒在地。

一名头发灰黑的高大男人冲进房内,朱尔斯和珍妮薇紧跟在他后面。

莎拉全身打战,完全说不出话,小手遮住双眼,挡住气味。

朱尔斯靠过来把手放在莎拉肩膀上,探头看向壁橱。女孩只感觉到朱尔斯用双手环住她,带她离开。

朱尔斯在她的耳边低声说:“来,莎拉,跟我来。”

但莎拉又踢又咬,奋力反抗,转身朝着打开的壁橱门跑去。

壁橱深处有一团一动不动的小小身躯,蜷缩着,她看到了她那宝贝弟弟无法辨认的发黑脸孔。

她再次跪倒,痛彻心扉地尖叫,喊爸爸,喊妈妈,喊迈克尔。

爱德华·泰泽克双手紧握方向盘,我紧盯他泛白的指节,无法抽开视线。

“我仿佛还听得见她的尖叫,”他低声说,“永远也忘不掉。”

我十分震惊。莎拉·史塔辛斯基成功逃离博恩拉罗朗德,并且回到了圣东日街,发现了惨不忍睹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