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45/64页)

或许是因为气恼的关系,她的嘴唇开始颤抖。

“我请医生立刻过来。”

她转身走开,满心不悦,鞋跟猛敲地毯。我套上自己的衣服,穿上自己的鞋子,抓起皮包就走出病房,仓促走向楼梯。经过一名端着托盘的惊讶护士身边时,我才突然想起自己把牙刷、毛巾、洗发水、香皂,还有化妆品等物品都留在了浴室里。不管了,我冲出整齐划一的接待处,一边想着:那又有什么关系!全都不重要了!

街上空无一人,一大早,巴黎人行道十分清爽。我拦了出租车回家。

二〇〇二年七月十六日。

宝宝安全待在我的腹中,我想笑又想哭,也的确开始又笑又哭。出租车司机几次透过后视镜瞥向我,但是我不在乎。我要生下这个孩子。

我粗略估算,来到塞纳河畔以及比尔阿肯桥上的至少有两千人,其中包括幸存者、受难者亲属、犹太教祭司,弗兰克·李维、市长、总理以及国防部部长一同出席,旁边还有一群政客、记者和摄影师。会场有成千的花朵,巨大的白色篷幕下搭起白色的讲台,人群声势浩大。纪尧姆站在我身边,面色肃穆,垂着双眼。

我突然想起乐拉敦街的老妇人。她当时怎么说的?“没有人记得。何必呢?那段日子,是我们国家最黑暗的时期。”

我真希望她也能在场,一起看着我身边安静的人群和激动的脸庞。一名美丽的红发中年妇女站在讲台上高歌,清澈的声音胜过喧嚣的车声。总理接着致辞(17)

“六十年前,巴黎以及法国境内发生了骇人听闻的惨剧,走向恐惧之路的速度越来越快。拘禁在冬季自行车竞赛馆的无辜人群笼罩在大屠杀浩劫的阴影之下。和往年相同,今天我们聚集在此地,谨记这个事件。让我们切记,许多法国犹太人曾经遭到迫害、拘捕,走完破碎的人生。”

我身边一名老人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无声低泣。我的心情随之起伏。他为何哭泣?他失去了什么亲人?总理继续致辞,我环顾周遭的人群。这里有没有人认识莎拉·史塔辛斯基,并且还记得她?此时此刻,莎拉有没有可能也在这里?她身边会不会有丈夫或子孙陪同?也许她在我身后,也可能就在我的前方。我仔细观察七十岁左右的妇人,在皱纹横生的肃敬面容中寻找一双细长的绿眼睛。然而审视这些哀悼中的陌生人并不礼貌,于是我低下眼睛。总理的声音似乎越来越有力而清澈,传到了众人耳中。

“是的,冬季竞赛馆、德朗西,那些临时集中营,死亡前的最后一站,都是在法国人的管理看管之下。的确,大屠杀的前奏就在此地展开,在法国政府的同谋下发生。”

周遭人群表情凝重,聆听总理致辞。总理以强而有力的语气发言,然而却无法抹灭人们哀伤的面容。群众对这番致辞报以热烈掌声,有人哭泣,也有人互拥。

纪尧姆陪着我上前去找弗兰克·李维,他手臂下夹了一份当期的《塞纳风光》。他向我致意,态度热切,介绍我们认识其他几名记者。李维没有停留太久便离开了会场。我告诉纪尧姆,我已经找出了泰泽克家公寓原住户的身份,我的公公守了六十年的秘密,这个发现让我们的感情紧密起来。我还打算找出这个当初从博恩拉罗朗德逃脱的莎拉。

再过半小时,我就要和娜塔莉·迪福尔在地铁的巴斯德站前见面。她要开车载我前去与她的祖父见面。纪尧姆亲吻我的脸颊道别,温馨地拥着我,祝我此行顺利。

我穿过车流繁忙的马路,手掌轻抚着小腹。如果我早上没有离开诊所,那么这会儿应该在米白色的病房内醒来,身边有个笑容满面的护士照顾。早餐托盘上会摆着香酥的羊角面包、果酱,加上一杯咖啡牛奶。然后我会在下午离开,脚步略显蹒跚,腿间垫着棉垫,小腹隐隐作痛,内心和思绪则是一片空白。

伯特兰没有与我联络,难道诊所已经将我放弃手术的消息告诉了他?这我就不清楚了。他还在布鲁塞尔,应该在今晚返家。

我不知道要如何启齿,也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

我沿着佐拉街往前走,不想迟到,伯特兰的想法和感觉对我已经不再重要了。然而,这个令人不安的念头让我害怕。

我从奥尔良回到巴黎闷热的公寓里时,才刚入夜。我打开窗户探出身子,感受着外面蒙帕纳斯街上人车喧闹的气氛。实在很难想象,再过不久,我们一家人即将搬到安静的圣东日街。我们在这里住了十二个年头,从佐伊一出世就没搬过家,这个夏天,将是我们在这个公寓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季。然而,我对这个公寓的喜爱却与日俱增:午后,阳光会落在宽敞的白色卧室内;顺着瓦万街就可以走进卢森堡公园;待在这个巴黎最迷人的区域里,能让人切身感受到整个城市的律动和令人愉悦的节奏。

我踢掉脚上的凉鞋,躺在柔软的米色沙发上。这一整天过得忙碌又扎实。但是我才刚闭上眼睛,电话铃声便将我唤回现实生活。我的妹妹来电,她正在可以俯瞰中央公园的办公室里。我可以想象到她坐在庞大的办公桌后方,鼻头上架着眼镜。

我简短说了自己并没有接受堕胎手术。

“噢,老天爷,”夏拉倒抽了一口气,“你没打掉孩子。”

“没办法,”我说,“我做不到。”

她忍不住笑了,我透过电话听到她的笑声。

“真是勇敢的好女孩,”她说,“我为你感到骄傲,宝贝。”

“伯特兰还不知道,”我说,“他晚一点儿才会回家,他可能以为我已经打掉孩子了。”

我们分处在大西洋两端,没人出声。

“你会告诉他吧?”

“当然,一定得找机会解释。”

和夏拉说完话,我用双手护住小腹,在沙发上躺了好一会儿,终于感觉到生命力渐渐恢复。

我想起莎拉·史塔辛斯基,以及我在下午得到的数据。我根本不需要录下加斯帕德·迪福尔的叙述,也不必做笔记,一切就刻在我的脑海里。

整齐的小屋位于奥尔良市郊,除了一丝不苟的花园外,还有一只视力衰退的温驯老狗。我走进屋里,站在流理台边切青菜的老妇人对我点头致意。

加斯帕德的老手青筋毕露,他一边拍抚老狗干瘪的脑袋,一边用沙哑的声音说出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