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56/64页)
我以为他听说过泰泽克这个姓氏,但是他完全没有动静。圣东日街对他似乎也没有太大意义。
“在这些事情之后,我是指一九四二年七月的悲剧事件,以及你舅舅的过世,我只想让你知道,泰泽克家一直没有忘记你的母亲。尤其是我的公公,仍然十分挂念。”
威廉·雷斯福德还是没说话,但却眯起了眼睛。
“很抱歉,”我很快地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痛苦,我真的很抱歉。”
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十分奇特,像是充满压抑。
“你所谓的悲剧事件是什么?”
“这……冬赛馆事件,”我还是结结巴巴,“犹太家庭……一九四二年在巴黎遭到拘捕……”
“说下去。”他说。
“还有,集中营……这些家庭从德朗西被送到奥斯维辛……”
威廉·雷斯福德摊开双手,摇头表示不解。
“抱歉,但是我不知道这和我母亲有什么关系。”
佐伊和我困窘地互看了一眼。
这个状况持续了好一会儿,我十分尴尬。
“你提到我有个过世的舅舅?”他终于开口。
“是的……迈克尔,是你母亲的弟弟,就在圣东日街。”
又是一阵安静。
“迈克尔?”他有些困惑,“母亲从来没说过有个弟弟叫迈克尔,我也从来没听说过圣东日街。我觉得,你可能认错对象了。”
“但是你母亲的名字是莎拉,对吧?”我低声说,也感到困惑。
他点头。
“没错,莎拉·迪福尔。”
“那就对了,莎拉·迪福尔,”我满心热切,“应该说是莎拉·史塔辛斯基。”
我原以为这会让他双眼发亮。
“我没听清楚。”他的眉毛上扬,“莎拉,姓什么?”
“史塔辛斯基,这是你母亲娘家的姓氏。”
威廉·雷斯福德瞪着我看,抬起下巴。
“我母亲的娘家姓氏是迪福尔。”
我脑袋里似乎有个警铃大作,事情不对劲,他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现在还不迟,在敲碎他平静的生活之前,我还来得及离开。
于是,我扮出无辜的笑脸,喃喃说是自己弄错了,然后把椅子往后推,轻声催促佐伊放下甜点。我说:“我不想继续耽误他的时间,真的很抱歉。”我起身,他也跟着站起来。
“我们说的应该不是同一个莎拉,”他带着微笑说,“没关系的。希望你们在卢卡玩得尽兴,很高兴能认识你们。”
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佐伊便伸手到我的皮包里拿出个东西交给威廉。
威廉·雷斯福德低头看照片上佩戴黄色星星的小女孩。
“她是你的母亲吗?”佐伊怯生生地开口。
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路上没有任何噪声,鸟儿忘了鸣叫,只剩下暑气,还有静默。
“老天啊。”他说。
接着,他重重坐下。
照片就摊在我们三人之间的桌上,威廉·雷斯福德来回看着照片和我。他几次阅读相片背面的文字叙述,表情惊愕,无法置信。
“我母亲小时候一定就是这副模样,”他终于开口,“这个我无法否认。”
佐伊和我都没有说话。
“怎么会这样,我不懂,这是不可能的。”
他交叉着双手,神情紧张。他的手指细长,我还看到他佩戴的婚戒。
“这个星星符号……”他不停摇头,“她胸前的黄色星星……”
莫非眼前的男人对自己母亲的过去和宗教一无所知?难不成莎拉从来没对雷斯福德说明真相?
威廉的脸色困惑又焦虑,我明白了。没有,莎拉从来没有提起过。她没有说出自己的童年、血统和宗教信仰,她把自己与悲惨的过去完全切割了。
我真想消失。离开这个城镇、这个国家,远离这个男人的困惑。我怎么会如此盲目?竟然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情况,没料到莎拉想一辈子守住这个秘密。她的经历对任何人而言都过于沉重,她因此不再写信给迪福尔一家人,也从来未曾道出自己的身份,而在美国重新开始另一个人生。
我不过是个陌生人,却笨拙地给眼前的男人带来如此难堪的信息。
威廉·雷斯福德将照片推回给我,双唇紧闭。
“你为什么来这里?”他低声问。
我口干舌燥,说不出话,他却接着说了。
“来告诉我,我的母亲另外还有个真名?说她曾经经历悲剧?是这样吗?”
我的双腿在桌下颤抖。这和我预期的不同。我以为自己会面对他的痛苦和悲伤,完全没准备承受他的怒意。
“我以为你知情,”我孤注一掷说了,“我会来这里,是因为我的家人没有忘记她在一九四二年的经历,这就是原因。”
他再次摇头,难忍激动,用手指拨弄着头发,太阳镜咔嗒一声落到桌上。
“不,”他边喘边说,“不,不是这样的,这简直疯了。我的母亲是法国人,叫莎拉·迪福尔,出生于奥尔良,在战时失去父母。她没有兄弟、没有家人,从来不曾在巴黎的什么圣东日街住过。这个犹太小女孩不可能是我的母亲,你全弄错了。”
“请你,”我语气轻柔,“让我解释,让我把整个故事告诉你——”
他向我伸出抗拒的手掌,似乎想推开我。
“我不要知道,你干脆把故事留给自己。”
我的小腹传来熟悉的疼痛,子宫一阵拉扯。
“拜托,”我十分无力,“请听我说。”
威廉·雷斯福德站起身子,高壮的身材动作敏捷。他低头看我,脸色阴沉。
“让我把话说清楚,我不要再见到你,不想谈这件事。请你不要再打电话给我。”
接着他立刻离开。
佐伊和我只能瞪着他的背影看。辛苦了许久,却只是竹篮打水。这趟旅程和所有的努力,全成了泡影。我无法相信莎拉的故事就此结束,而且竟然这么快。我整个人似乎也随之枯竭了。
我们静静坐了好一会儿,大热天里,我依然打着冷战。我付了账,佐伊什么话也没说,仿佛还深陷在震惊的情绪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