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54/64页)

驶上卢卡的外环道路时,我发现自己开得十分专心,周围的驾驶人行进方式飘忽诡异,不是突然切向外侧车道,就是猛然停车,要不就是随意变换车道却不打方向灯。这绝对比巴黎人还糟,我开始心浮气躁。此外,我的小腹也不太舒服,像是经期的闷痛。是吃坏了肚子,还是更糟?我不禁担心起来。

夏拉没错,我怀孕还不到三个月,在这种状况下长途旅行实在不理智。我的确应该过一阵子再出发。哪怕威廉·雷斯福德再等我六个月又何妨。

而佐伊,美丽的脸上尽是兴奋和喜悦的表情,完全不知道伯特兰和我决定分居,她对这些全然不知。这个夏天对她来说,是个难忘的假期。

我将车停到古城墙脚下的停车位,我心里很清楚,要尽力让佐伊享受精彩的时光。

我告诉佐伊,我得抬抬脚休息一会儿,于是她到楼下大厅,去找说起话来表情十足、身材丰满诱人的乔凡娜聊天。我冲了个澡后躺下来,小腹的疼痛逐渐褪去。

我们订的这间古旧建筑楼上的两间相连客房,地方虽小,倒也十分舒适。我在夏拉家中打电话给母亲,解释我们暂时不到纳罕,要先带佐伊回欧洲一趟,我一直忘不掉她说话的语气。她一时无言以对,接着清了清喉咙,我知道她放不下心。最后,她才问我是否一切无恙。我用开朗的语气对她说:“我们母女刚好有个机会可以去佛罗伦萨,之后会再回美国探视爸妈。”“但是你才刚到!为什么只在夏拉家住这么几天就要走?”她表示反对,“何必打断佐伊在美国的假期?我真不懂,而且你还说自己想念美国,这太仓促了。”

我感到满心歉意。但是,我怎么可能在电话上向爸妈解释整个故事?再找个时间吧,但现在不行。我躺在散发着薰衣草香气的粉红色床单上,愧疚的感觉没有消失。我甚至没对母亲说出自己已经怀孕,佐伊同样也不知情。我真想和她们分享这个秘密,当然,也包括爸爸,然而某种迷思和前所未有的忧虑让我无法开口。过去几个月以来,我的生命似乎有了微妙的转变。

这是否与莎拉、圣东日街有关?还是说,迟归迟,但我也终究到了人生的转折点?这实在难以分辨。我只觉得自己走出长久以来备受呵护的庇荫。现在,我的感受更敏锐,没有被身边的迷雾遮蔽,眼睛看得更清楚了。我必须找出莎拉的儿子,让他明白泰泽克和迪福尔两家人绝对没有忘记她。

我迫不及待想见到他。他就住在这个城镇里,此时此刻,也许正在费伦苟街上漫步。我躺在狭小的房间里,街上的笑语透过敞开的窗户传到耳边,其中偶尔夹杂着摩托车的声响和自行车尖锐的铃声,我无法解释,但是,我从来没像此刻般如此接近莎拉,因为,我即将见到她的儿子,她的骨肉和血脉。这是我距离那名佩戴黄色星星的小女孩最近的一刻。

一点儿都不难,只要伸手拿起电话,拨打他的号码就成了。然而我就是无法动弹,只能无助、绝望又气恼地望着老旧的黑色电话机。我重新躺下,觉得自己呆呆的,几乎感到难为情。莎拉的儿子占据我全盘思绪,我丝毫没注意到卢卡这个小镇的迷人美景。我一路跟在佐伊身后,仿佛步履蹒跚的梦游者,佐伊反而像个本地人,利落地穿过错综复杂的古老街道。我完全没有去观赏卢卡景致的兴致,心里只有威廉·雷斯福德。结果,我还是没办法打电话给他。

佐伊回到房里,在床沿坐下。

“你还好吗?”她问道。

“总算好好休息了。”我回答。

她用淡褐色的眼眸上下仔细打量我。

“我觉得你还得多休息,妈妈。”

我皱起眉头。

“我看起来很累吗?”

她点点头。

“休息一下,妈妈。乔凡娜为我准备了食物,你不必担心我,会没事的。”

看到她如此严肃,我不由得笑了。她走到房门边,临出门时突然转身。

“妈……”

“什么事,宝贝?”

“爸爸知道我们在这里吗?”

我没有把我们母女的行程告诉伯特兰。如果他发现我们到卢卡来,绝对会大发脾气。

“他不知道,宝贝。”

她玩弄门把。

“你和爸爸是不是吵架了?”

对这个头脑清晰的孩子说谎,于事无补。

“是的,宝贝。爸爸不赞成我挖掘莎拉的故事。如果他知道我们来卢卡,一定会不高兴。”

“爷爷知道。”

我坐起身子,十分惊讶。

“你把这件事告诉爷爷了?”

她点头。

“对。你也知道他打心底里关心莎拉。我从长岛打电话给他,让他知道你要带我来找莎拉的儿子。我知道你有机会就会告诉他,但是我太兴奋了,没办法不说出来。”

“他怎么说?”女儿的这个直觉反应让我大感惊奇。

“他说,我们跑这一趟是正确的决定。如果爸爸发脾气,他也会这样告诉爸爸。他还说,你很善良。”

“爱德华这么说?”

“是的。”

我摇摇头,既困惑又感动。

“爷爷还说,要你放轻松一点儿,不要太累了。”

这么说,爱德华知道了。他知道我怀孕。伯特兰一定和他有场父子长谈。然而伯特兰对于一九四二年在圣东日街发生的事,依然还不清楚。

佐伊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妈妈,你为何不直接打电话给威廉,和他约个时间?”

我起身端坐在床上。

“你说得对,宝贝。”

我拿出玛拉手写的纸条,用老旧的电话机拨打威廉的电话号码。我的心跳加速,这简直太不真实了,我竟然坐在这里打电话给莎拉的儿子。

电话那头传来几声不规律的铃声,接着录音机启动,播放一名女子事先录的意大利文。我立刻挂掉电话,自觉愚蠢。

“真蠢,”佐伊毫不留情地直说了,“你自己对我说过千百次了:碰到录音机,千万别挂电话。”

她早熟的批评逗得我笑了。我重新拨号,但这一次,一直等到哔声响起,我开口说话了,整个流畅的程度仿佛经过好几天的演练。

“午安,我是茱莉娅·嘉蒙德,玛拉·雷斯福德太太让我拨电话来。我和女儿正在卢卡,会在费伦苟街的乔凡娜之家停留几天,希望能联络上你们。谢谢,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