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克街口的卡门(第10/11页)
我从小就常常发烧,其实我还挺喜欢那种打点滴的感觉,空气里有种东西会让你觉得很干净,冰凉的液体流到你的血管里,时不时地就会有一阵麻酥酥的刺痛,天和地都静止了,只剩下点滴瓶有韵律的声音。更重要的是,你可以顺理成章地什么都不用去做,奢侈地想一些事情。而且无论你说什么,都有人认认真真地听你讲。“苏鹿你应该学医科,”有一次外婆开玩笑地给我讲,“人都说久病成医嘛。”但是我觉得,一件事情做的时间太长就会麻木了,我猜对痛苦和死亡变得麻木,是件挺可怕的事情。
我们随着护士走进去,林梦溪把我们挡在门口,“不用你们进去了,我一个人就够了。”我们隔着飘动的窗帘,只能看到他们三个人的脚,护士把徐欣扶到了床上,思瑶忽然张开嘴和我说话,好像一个灵魂出窍很久的人猛然地回归了,大脑就像个弹跳床,被重重地压出痕迹来。“苏鹿你为什么这么排斥徐欣呢?我们是不是应该,应该对他好一点儿——”
“你不是不喜欢他吗?”我双眼无神地盯着她,有什么东西在往我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滑过去。“可别因为愧疚就想要跟他在一起,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你怎么这么幼稚啊,”她的声音仍然是甜甜的,还跺了一下脚,“我知道这不是一回事儿,但是徐欣人那么好,现在都躺到医院里来了,你怎么就不能让我给他个机会——”
“你真的想给他机会?”我靠在墙壁上,深吸一口气看着思瑶,“他喜欢你是他自己的事儿,你要知道这和你没关系,否则总有一天他会恨你。”
“苏鹿你怎么能这么冷酷无情啊——”思瑶不管不顾地朝着我大喊了起来,声音大了点把林梦溪引了出来,我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看着她笑起来,“对,我冷酷无情,我还无情无义无理取闹呢。思瑶,你想给他机会也是你自己的事儿,但是你得记得这不是在演还珠格格——”
林梦溪轻盈地掀开布帘,像一个真正的交际花那样,拍了拍我的肩膀,用一种饱经沧桑的,若无其事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你觉得徐欣在演戏。我也承认他追瑶瑶追得是过了点,夸张了点,但是谁年轻的时候没干过几回傻事儿啊。无论他做的是蠢事也好,你觉得很荒诞也好,他能为瑶瑶做出来这些,证明他爱她。”她想要点一支烟,从兜里摸出了打火机,张望了两圈又放下了,“丫头你记住,”她微笑着看着我,“在这边,没人能平白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因为生活太艰难,以后你就懂了。”
四周弥漫上来一种尘埃落定的悲凉。林梦溪又耸耸肩,笑了笑,往思瑶那边转过去,那种笑里面带了与生俱来的,桃花一样的娇嫩,“瑶瑶,我知道你心善。当然我也不是说你一定要和徐欣在一起,就是,其实我这兄弟挺可怜的,追你追得我都看不下去了,昨天一夜没睡,今天又一天没睡,从波特兰开过来开过去,前两天下雪又非要给你送饭,发了低烧又被打,虽然我知道我也没什么面子,但是,看在上帝的面子上,你能不能,稍微对他不那么冷淡一点?”她说话的时候带点乞求,那种浑然天成的娇媚让所有人都没法拒。思瑶木然地点了点头,她又神采飞扬地拉起她的手背,轻轻拍了拍“你也是,”她笑着看着她,“看来我这兄弟还是真的挺招小姑娘喜欢。自己想做什么就去做,但发生了这种事儿的时候,怎么也不站在好朋友一边,还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思瑶咬着嘴唇不说话,我看着林梦溪笑了,两边都不得罪,这女人,典型的天秤座。她踩着高跟鞋,腰肢微微地扭起来,带一点妩媚,“我正好带了外卖过来,放在车里了,我这就去拿,一会儿你给徐欣送进去——”她春色满园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了,思瑶忽然在我面前靠着墙,整个的绝望地蹲了下去,脸埋在胳膊里,肩膀抽动着。
“——”我惊慌失措地上去搀扶她,她一直是个无忧无虑的姑娘,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这样,她抬起头,几缕发丝黏在嘴唇上,满脸是泪,“苏鹿,我现在真的想给徐欣一个机会,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动力,就当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苏鹿——”
我束手无策,蹲下身来拍着她的背,无可奈何地对她开着玩笑,“怎么啦?你今天怎么这么多愁善感。”
这孩子,她是真的被吓到了,头发乱了,眼里含着泪花,声音像个小猫似的颤抖,“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承认我不懂事,我没有社会经验,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别人打架,苏鹿我害怕——”她转过身来抱着我,我也手足无措地抱紧她,“不怕,乖,摸摸毛吓不着——”
“我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可是苏鹿你不知道,我敢发誓你从来就没喜欢过别人,你知道你怎么努力他都看不到,好像你在月球上,拼命地手舞足蹈也发不出声音来,你知道那有多绝望吗?我今天觉得,如果换了我是徐欣的话,把我全部的东西都拿出来换了你一句别再演戏了,我会想死的。”
她筋疲力竭地倒在我肩上,微微闭着眼睛,“我知道感情这种东西没有天道酬勤的,可是你就祝福我几句,就当为我创造一个奇迹可以吗?我累了,我坚持不下来了,我在寄宿家庭里每天连泡面都吃不上还要忍着房东骂我,每天就等着张伊泽在QQ上给我回话,可是他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苏鹿你如果用心去了解徐欣你可能会发现他人挺好的呢——”思瑶一个劲儿地抓着我的手,把我的手背抓得生疼。“就当我求求你,好好的,用心地去读一个人,别把别人说的话放在心上,如果太在乎别人的看法全天下的情侣都得分手。”我能感觉到泪水不断地滴在我的肩膀上,“苏鹿,我愿意去那样读一个人。现在就是老天给我的机会,能不能就让我去试试看——”
“好了。”我揉了揉她的头发,闭上眼睛,她16岁,刚从家门出来就进了个荒凉阴郁的村庄,同学都是红毛绿毛的鬼子。中国人也都是20多岁,互相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她跟着我受了不少煎熬,感恩节也没有去成波特兰,我知道她在心里有某种东西和徐欣的契合——在孤独的时候能发了狂地对一个人痴迷,狂热到连尊严都抛到脑后去,我也能料到,她这种一点也不经世事的干净保持不了多久了,那个张伊泽,漂亮,空洞,根本就不是个好东西,可是我一点也帮不了她,很快,不出三个月,她就会被这个世界狠狠地打垮,然后和这个小镇一样变得晦暗阴沉——她现在以为这是我送给她的礼物,但是很快她就会知道这是来自世界的恶意。但是从徐欣演这出戏开始,我知道思瑶已经做出了她的选择。我如果再阻拦她,她甚至会把她自己当成坐在阳台上唱歌的该死的朱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