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克街口的卡门(第11/11页)
我深吸一口气,拼尽全力地笑了,“你不就是想让我给你证明一下人间处处有真情吗?好吧,我听你的。”
然后我看见林梦溪10厘米高的坡跟鞋,和她一双长长的腿,她带着冬天夜晚清冽的寒气,笑盈盈地站到我面前来,“这么快就又上演姐妹情深了,你们这些小孩子。”她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粥盒递给我,“快去吧。”又伸手拍拍我的肩,像个教练对上场队员的加油似的。
他妈的,真俗气,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面对着徐欣躺在病床上那张脸,闭着眼睛应该是睡着了。思瑶满脸忧愁地站在床边,我随便地挑了个旁边的凳子坐了下来,挺直了腰板,死死地攥着手上那个塑料袋——我知道后面的林梦溪正在满怀希望地看着我。这些姑娘们。
“你是睡觉呢还是在干吗——”一见到徐欣,我的声音就不可救药地拖起了长腔,“瑶瑶给你带粥来了,吃不吃。”
“不吃。”他还是闭着眼睛,做出一副光荣负伤的样子,“你去还给梦溪吧。”
我二话不说提起粥来往外走,躺在床上的老佛爷又气若游丝地开了口:“回来。”
我这回是真的火了,把粥盒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热腾腾的粥汤洒了半碗出来,泼得到处都是,好像是蔬菜味的,有种清苦的香气。“你真是贱——”这句话憋到嘴边咽了下去,让人想打一个不舒服的嗝。
“对,我就是贱。”他睁开一只眼睛看着我,竟然笑了,“我根本就不求什么回报,我也知道你看着我就难受,我就是喜欢这么犯贱,你们也不用想太多。我是说,喜欢思瑶是我自己的事儿,我不求什么回报。”
“我根本就没想管你——”我咬牙切齿地转过身去,这个时候晚风却忽然间吹过来了,我猜它在深夜里一定是狂暴的吧,但它被一层层的围栏隔住了,磨去了身上的戾气,只是柔弱无骨地一下一下敲打着窗玻璃,“苏鹿,”徐欣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拉住我的胳膊,“你能不能,就陪我说一会儿话?”
老天啊,怎么今天晚上所有的人都用这么让我没法拒绝的哀求语气对我说话?难道你们看出来了在这种宁静的氛围里我根本就没法声色俱厉?难道你们都看出来了我实际上有多么的——多么的外强中干?我回过头去,躲开他的手坐下来,跷起腿,抱着臂,“你想说什么?”
“都到这步了,我也不想再解释什么了。苏鹿,我也知道你看不上我。你觉得我对思瑶不真心。”他的眼睛盯着思瑶,看起来像个快死去的人在交代后事。“思瑶,苏鹿说的是对的。我承认,我爱你是因为我需要你,我就是想坐在观众席上为你喝彩而已,哪怕我周围是空荡荡的,所有人都走光了。瑶瑶你记住,这场戏无论演的是什么,我都需要看下去,因为你身上有一种——”他对着思瑶,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这种笑给他瘦削苍白的脸添上了一种稚气和天真,“一种光芒,是我们这些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了的人再也不会有的光芒。”
厚重的空气从窗外渗进来,混合着黑夜,消毒水和淡淡猕猴桃的气味,太昏暗了,我坐在破旧的椅子上,只是坐在那里,我得说点什么,我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胸腔里只剩下一层薄膜了,它就要碎裂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的大脑忽然卡到那个光芒绚丽的游乐场里,好像是小的时候夜晚的电视台,全世界都静止了,只剩下一个孤独的,色彩鲜艳的圆盘,无论你调到哪个台它都在那里,永无休止地发出嘶哑的回声。
“可能几个月以后,我们就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了,你也会和别人一起,把我当个笑话讲。”他的口音是属于沿海城市的,带着腥咸的味道,像是清晨泛着灰蓝泡沫的海浪,“但你千万别让他们熄灭了你这种光,我是说,很多人想要看着你摔倒,想要把你往他们认为正确的方向上改变,或者,像林梦溪,会语重心长地教导你。但你别理他们,别理他们就行。”他又冲思瑶稚气而认真地笑了一下,然后拿起床头柜上那碗粥。
我舔了舔嘴唇,发现整个嘴唇都干裂了。这台词听起来感人至深,我能感觉到思瑶拉着我的手在颤抖。她在病房的一片宁静中轻轻地开口,“我想把你当一个真正的好知己,最好的朋友。你同意吗?”
“呃,这个,”他耸了耸肩,仔细地想一想,“如果换个人的话,我可能会的,但是我对你的定位,从来就不是这个。我不能骗自己。”
他垂下眼帘去,轻轻吹了一下碗里的粥,那碗粥竟因为这个动作有了些柔情似水的味道。思瑶就在这个时候猝不及防地朝我看过来,眼神好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她在等我发话,等我像戏文里的封建家长一样把她许配给这个穷秀才。然后这出戏就能鸣锣收场,秀才高中状元,小姐得封诰命,人的一生就像绣在红锦被上的牡丹鸳鸯一样,皆大欢喜,花好月圆——
蔬菜粥清香的味道往四面八方蔓延开来,好吧,我咬牙切齿地,甚至是恶狠狠地想,徐欣我知道你刚才是放下了最后一点尊严奋力一搏,但是你成功了,你知道我根本就不可能忍心看任何人永远孤零零地顶着众人的嘲笑来喝彩,天道不一定永远酬勤的,但你知道我多么憎恨那种高高在上的,该死的命运吗?既然你导演的这出戏已经把我们所有的人全都卷进去了,既然我已经答应了思瑶要给她看看真正的善意,徐欣,看好了,我今天就让你相信你能创造奇迹,就当作是给你的一个措手不及的惊喜。就算以后你们会恨我入骨,就算我们要一起迎接即将到来的灰飞烟灭——
“瑶瑶,我答应你。”我对着思瑶点点头,声音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了种疲惫的尘埃落定。
“你说什么?”徐欣放下手里的粥,惊诧地坐起来,脸上的表情在巨大的震惊下变成一种胆怯。
“我说,”我脸色平淡地对望进他的眼睛去,“如果瑶瑶愿意的话,我就不再插手你们的事儿了。”
“我愿意给你个机会,试试看。”思瑶忙不迭地点点头,不再掩饰自己像小鸟一样的雀跃。
欢呼声就是在这个时候爆发出来的,林梦溪推开门,走进病房里来。思瑶惊喜得和她击掌,她认认真真地看着徐欣,“我的好姐妹就托付给你了,你得好好对她。”天啊,真夸张,这又不是结婚。然后一个红头发的美国护士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安静点,”她责怪地说,“我还以为你们这儿发生了地震。”
在一片愉悦的气氛里,我坐在那儿看着思瑶给徐欣剥着橘子。那时候是我忘记了,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死在与薛平贵重逢的十八天之后。元稹写了一本小说将年少的恋人称为妖孽,这故事被世人上百年的善意所粉饰,这才有了《西厢记》。庄重与滑稽,欢喜和悲哀,都隐藏在散场之前悠然的锣鼓和荡气回肠的念白之后,无人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