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克街口的卡门(第9/11页)

我的身体在夕阳里僵硬了一下,忍着不去看徐欣的表情。他还在若无其事地开着玩笑。

“你们先聊着,”思瑶蹦蹦跳跳地开了门,“我还有一个装衣服的箱子没拿。”她打开我家的门跑进去,我在寒风凛冽的夕阳里面对着徐欣,没话可讲,对他点头僵硬地微笑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蠢得要命,就也跟着思瑶走进屋里去。

“好了好了亲爱的,”我看着思瑶从楼梯上面夹着电话,提着一个重重的行李箱走下来,“我们马上就到了你别着急——”她发现了我在楼梯口等着,然后可怜巴巴地对我皱着眉头笑了一下,我就知道电话那边是林梦溪,这个大小姐估计等不及了正在恶声恶气地催她。“我就觉得那些老生,从来就不把我们这些新生当人看。”她每天晚上对我这么唉声叹气,整个枕头上都是浓郁的护肤蜜的味道。

“哟,这是要走了,走哪儿去?”我转过头,徐庆春踩着拖鞋,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从厨房里走出来。“吃个白食也得讲究吃干抹净吧大小姐,整天来我们家蹭吃的我就不说什么了,你竟然有脸连碗都不洗。”她的声音里夹杂着北方狂暴的风沙,脸上却是嘲讽的笑容。“苏鹿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能和她好那么长时间的。”

周围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我抬头看到思瑶的眼睛里全是眼泪,正在努力地忍着不掉下来,就尴尬地笑一笑打着圆场,“不好意思啊徐姐,我们也是没注意,我这就去洗——”

“不用!”徐庆春这两个字不是说出来的,是像两把刀一样戳出来的。“我就不信了,你能永远跟在她后面把她像观音似的供着,还愣着干什么?”她朝楼梯上站着的思瑶嚷过去,“赶紧给我过来洗碗!”

思瑶的倔劲儿一下子上来了,咬咬牙,拉着箱子就往楼下跑过来,徐庆春在楼梯口堵着她,上去狠狠推了她一下,她坐在楼梯的台阶上就开始号啕大哭起来,我听着那哭声心里一凉,赶快把徐庆春挤开跑过去扶她,“你至于嘛,”我不看徐庆春,狠狠心摔出来几句话,“她才多小啊你和她动什么手——”

“小?小是理由吗?谁没小过?我小的时候比她懂事儿一百倍——”徐庆春指着坐在地上像个布娃娃一样的思瑶,她忽然又爆发了新一轮的号啕大哭,这一轮的哭声重了点儿,把在卧室里睡觉的顾惊云和在外面等着我们的徐欣都引进来了。“你们干吗呢这么久——”徐欣才进来就感觉到了屋子里面剑拔弩张的氛围,他像个不期而至的闯入者一样,环视了一圈,尴尬地挺了挺腰杆。

“老公我让她洗碗她不洗。”徐庆春指着思瑶,像指着一摊洒在台阶上的菜汤一样,平静地扬起头。

“这点小事儿,”顾惊云无声地笑了笑,连我都听出来那种笑声不是平时的轻闲,而有了许多小心翼翼的成分——他该是怕死这个女人了吧,害怕她那随时随地都会爆发出来的,歇斯底里的尖叫。“思瑶,她让你洗碗你就洗去嘛。”

思瑶泪眼蒙眬地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徐欣,然后手指轻轻地抓住我的衣角。徐欣肯定是听到了顾惊云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然后不知从哪儿蹿出来了一股怒火,“我们还有事儿呢,洗什么碗,我看你长得就像个碗。”

这句挑衅的话实际上并没有把顾惊云激怒,但是徐庆春在一旁看着他,那眼神就好像是推着船的无声的海浪,去啊,她的眼睛瞟了一下徐欣,顾惊云就像个被人硬推上台的,还没有化好妆的老生,可是他已经骑虎难下了。他走到徐欣面前去,好像还带着点歉意地笑了一下,然后轻轻松松地抡起拳头往他脸上砸过去,我从没有见过一个人朝人抡拳头的时候那么自然,一点杀气也没有,好像他在打扫房间,在修理一个家具。徐欣徒劳地把胳膊架在脸前面抵挡着,这一连串的动作,好像被剪辑慢放了一样,思瑶在旁边手足无措地站着,徐庆春靠着柱子抱着臂冷冷地笑,“给人家当条狗帮人打架有意思吗,人家理你吗?”

我抬起眼来迎着徐庆春刀子一样的眼光看过去,我想不到她是出自什么心态,总之她这么一说,就彻彻底底地把我卷进去了,我没办法也只能站在徐欣一边了,我不忍心看着任何一方势单力薄还在屡战屡败。我看着徐欣,气喘吁吁地躲在柱子后面,他不专心,他根本就没想赢过谁,我知道这是他导演的烂戏可是没办法出于礼貌还是要给两下掌声。他见我看着他,表演得更加精彩了,从兜里摸出车钥匙,扔给思瑶,简直像老电影里的革命烈士“把电台运到根据地”那样的悲壮,“你快给林梦溪打电话叫她来开车——”思瑶茫然地点点头就往门外跑,这孩子,太容易掉到别人给她挖的坑里去了。

“开你妈的车——”我终于忍不住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跑上去,他的额角一直在流着血,眼镜被打烂了,一块碎裂的塑料扎到他眼角里去,整个脸上,胳膊上全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思瑶,马上给林梦溪打电话来让她把这货送到医院去。”他扯了块手纸,像个电视剧里快要牺牲的主角一样,对着我强颜欢笑,“你们快去玩吧,大过节的去什么医院——”我站起身来,低着头,对着他微笑了一下,“你演够了没。”我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苏鹿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思瑶站在晚风习习吹来的入口,朝着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夕阳像个打碎的雕彩花瓶一样,把她天真的眼神割出来一种陌生的颜色,不过这种颜色很快就一闪而过了。

林小姐把他送到医院的时候,满脸都是那种妈妈看到不争气的儿子被人收了保护费一样的心疼,“徐欣你这是图什么,”她搀扶着徐欣走在很靠前的位置,把我们都当成空气一样,还像侍候太子似的,给他推了一架轮椅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他按下去,“进了急诊室就要装得吓人一点,要不然人家不理你。”

思瑶也不说话,我们并成一排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前进,医生接过轮椅把徐欣送到急诊室去,还问我们要不要报警。“不要了吧,”我们三个异口同声地说,然后互相各怀鬼胎地看了看。

实际上我一直很喜欢医院,四周都是那种安详的,没有生命的白色,美国的医院还有一种很清冽的味道,好像刚摘下来的桃子,耳朵里总能充斥着一种很细的,滴滴的声音,有韵律地跳动着,有时候随着长久的“滴——”的一声,随着这种声音,陷入了无限的,永恒的寂静。这是心电图归于一条直线,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