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克街口的卡门(第7/11页)

满耳朵里都充塞着印度腔、中东腔的奇怪英语,这辆公车一直摇摇晃晃地往前开,迎着灰蒙蒙的雪气,开进昏暗破败的梦里去。

【梁超和江琴】,2015

我那些王八蛋一样的朋友,大多活得很欢实。他们刚卖了一批假冒伪劣化妆品,坑了新生几百美元,诱拐了几个小学妹,都围坐在一起,吃着火锅,喝着酒,吹着牛×。有时候还要用粤语吼几句老歌,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这时候就算是黑白无常找上门来,最多也就把他们揪起来一人扇几个耳光,然后恨铁不成钢地感叹一句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而我那些短命而终的朋友,大多有种特质。他们这种特质时时刻刻地提醒别人,他们是不寻常的,卓尔不群的,超然独立的,像是划过海面上的一道短暂的焰火。可能是老天对他们充满了爱怜,并不想看他们在人世间遭到更多的磨砺,挫败,困苦无依,不想让岁月把这种奇异的火光慢慢熄灭,最终泯于众人。

我在iPad上注册了一个小号,浏览着顾惊云的人人和微博。他的信息很少,仅有的几张照片是和高中同学的合影。江琴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她曾经也和我们一起玩儿,我记得因为简意澄的事情,她和我们分道扬镳,闹得很不开心。

越南粉餐厅里没有人。外面下着雨。这一带的天气就是这样,总是恰到好处地嘲弄着天气预报。江琴坐到我对面,把头发全都捋到后面去,我看见了她被水摧折过的脸,带了点刀兵之气。手枪一别纸扇一摇就是乱世枭雄。我在心里想到。我要是个姑娘,说不定会爱上她。

“你是问顾惊云的事儿?”她拿起菜单,声音里灌满了北方寒冷的风。“还是简意澄?我知道你记性不好,何必难为自己。”

“我都问问。”我环视四周,餐馆的服务员是个越南人,黑发黑眼,听不懂一句汉语。“我前些日子听警察说,顾惊云死前是跟简意澄两个人,都开着车,都在山路上,两个人要去约架,是吗?”

“都有警察管这事儿了,您老人家还操什么心。”江琴笑了一声,对着服务员在菜单上点着法式番茄牛肉粉。“简意澄的罪不都定了吗?违规驾车致人死亡什么的,都是英语,我英语不好,听不懂他们那些专业术语。”

“不是。”我搅着杯子里的柠檬水,思考着到底该不该告诉她那件事。那件事就是维持着我一直调查的由头。“我和美国的警察打过720次交道。他们什么都不会记下来,只会顺着自己的思路走。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把你当成个精神病小孩儿——”

“你不是精神病小孩儿?”江琴看着我,好像听到了一件好笑的事情。“来,老梁,你跟我说实话,你还记得简意澄是谁吗?”

“记得。”我知道她是在嘲笑我,但也没办法。“我记得他和我一起打LOL,他喜欢用伊泽瑞尔和潘森。我记得他让我陪他一起去comcast修理网络。路很远,他根本就不会开车,开自动挡都费劲儿。整个凯莱的人就只有我知道。”

耳边的雨声越来越喧哗了。整个小店像是被放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间一样。江琴偏过头来,用一种又荒唐又疑惑的眼神看着我,“因为他不会开车,所以出了事儿,这不是很合理吗?”

我费力地咽着唾沫,喝了一口柠檬水,慢慢地斟酌着句子。“我先说好,我手头也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一种猜想。”对面的这个人充满了敌意,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顾惊云已经死了,简意澄的案子也结了,我的猜想没有任何意义,也救不了任何人。但是如果这是真的,那简意澄就太可怜了——”

“可怜个屁。”江琴愤愤不平地灌了一口水,“他这人,一辈子就干了这一件好事儿。给老黑献一次菊花,让那么多人没挂科,可算为社会做了点贡献。”

“琴姐,你先听我说。”这个称呼让江琴愣了愣,好像回到了多年前,艳阳高照,蓝天如洗。“警察的调查记录,简意澄的口供,结论都是一样的。两个人超速行驶,简意澄在山路上超速,轮胎打滑,把顾惊云的车撞下了悬崖。但是简意澄当时开的那辆车是香港人的,改装过,手动挡。一个开自动挡都像娘们儿的人,根本开不起来那辆车。更别说雨天在山路上开。所以我觉得简意澄他根本就没有说实话。”我停下来,看着江琴。“你是不是更觉得我脑子有问题了?”

江琴低下头,好像要从包里摸一根烟,摸到一半又放弃了,“你继续说。”

“简意澄的口供上说,雨天路滑,他想在山路上超车,多踩了一脚油门,结果前轮胎侧滑了,车辆滑出去,导致顾惊云驾驶的车辆翻车,滚下山路——他是这么说的,我没记错。”我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是北方一落十年的大风雪。“我们都是开车的人,琴姐你也应该知道,车在加速的时候最有可能发生的是后轮侧滑,轮胎失去抓地力。那条山路是个左转弯,后轮侧滑会立刻撞到旁边的山,根本不可能波及在路右侧行驶的顾惊云。而前轮侧滑,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紧急刹车。车辆的转向力不足。这样随之而来的就是车沿着路的转弯切线滑出去,或者车辆横摆路中——琴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简意澄根本就不懂车辆操作的原理。”

“所以你认为简意澄是——”江琴眯起眼睛。

“是在保护一个我们谁也不知道的人。”我接下她的话。“这听起来太离谱了,我也没认为我比警察高明。但所有的警察都会认为,一个已经认罪的凶手,没有必要再撒谎。尤其是在这种犯罪细节上。这又不能给他减轻什么罪。这几天我也到当时的现场看了几次。我觉得,当时开车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一个经验相对丰富的司机。我不知道路上出现了什么东西,让这个人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紧急刹车,但我推测他当时一定吓坏了——”

“梁超你怎么不去写小说?”江琴安静地打断我。“警察办案不是靠猜的,既然能定罪,就说明他们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你以为他们是吃干饭的?更何况你现在对简意澄可能还没有我了解。”她冷笑一声,“像简意澄那种人,怎么可能去保护一个人?”

“我不是想洗白谁,如果简意澄是被什么人胁迫呢,如果——”雨水的声音极为寒冷,让人心头一凛。我听见我自己急促的呼吸声。“顾惊云的案子没几天,简意澄就出事儿了。谁都能看出来这两件事情有关联。也就是说简意澄案的这个幕后主使人,说不定也是抓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