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不会遇见你(第6/15页)
所以啊,少年们,趁你们对国内的回忆还没变冷,还热乎,抓紧时间让它们往你的梦里面多跑跑吧,记住你们家门口阳光晒下来的香味,记住小饭店里牛肉面汤的味道,记住你和朋友在一起,夹在欢笑里初夏和草汁的味道,记住你少年时代女朋友的脸——因为你肯定再也见不到她了。千万别信什么异地恋。
但愿你们还能借着睡神的美化,让红热的光芒投到你的眼皮上,但愿你们能在睡梦里对喧哗甚至荒谬的年轻时代达成最刻骨的理解与怀念,因为这是世界送给你的最后一个礼物,最后一点美和热情,千万别以为它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它用完了就没有了。我不想让你们任何一个人像我一样,混账到都快记不清爸妈的脸了,回家之后初中门口的火葬场都被拆了,空气里还留着点灰烬的生腥味和没完成的葬礼的气味,那条在太阳底下成天打哈欠的老狗也死了,整个城市变得翻天覆地,原来的万寿路变了商业街,原来的万达广场变了大酒店,就连在我家门口开小卖店每天多塞给我一板话梅糖的大娘都人面不知何处去了,原来的同学还在谈着哪本杂志办得好哪儿的螃蟹面好吃却好像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了,我妈新养的狗都冲着我叫。那才是真正的儿童相见不相识。
6年了,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地长大了,小的时候觉得乡愁都是狗屁,从万里觅封侯到关河梦断,岁月它太长了,长到可以收去你所有的理想所有的壮志未酬。我的城市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它甚至都已经不愿意进入我的梦里了。我想给过去的岁月盖一面旗帜献一束花,却发现它连块墓碑都没有。我在太阳刺眼的老街上不断地走着,像是有个声音在我身后温柔的,悲凉地提醒我——继续漂泊吧,你无路可去了。
我他妈再也没有力气反驳它。
我在禁止吸烟的牌子下面明目张胆地把烟踩灭,顾惊云那小子还没有来,于是我给他打了个电话:“顾惊云,你丫五分钟之内还不到的话,下学期所有的作业你全完蛋。”其实我也就是吓唬吓唬他,我知道不管怎么说,他答应我的大事儿没有做不到的,这货长得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办起事儿来还算靠谱。
之所以这么不择手段地让他把汽车当飞机开,是因为一秋天来的小新生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疯从国内开始就手机QQ微信一直轰炸我,非得来机场接我机,你说我就圣诞节放假回个家他至于亢奋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吗?没办法只能一个劲儿地和他斗智斗勇斗到最后自己都恶心了,现在还在小树丛里跟做贼似的躲着,生怕看见他那白色的别摸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活脱脱一007。
我就说这留学吧,只要你物理上是一雌性生物,准有几只小蝴蝶在屁股后面跟着你乱转,当然也不一定,比如我这个就是一小苍蝇。我有一天实在走投无路了就开始和他热泪盈眶地埋汰自己,我说老子已经给自己糟蹋成这样了,短发大脸虎背熊腰,你还跟着我你是图什么啊,难不成你有同性恋倾向。结果这丫的根本就没听进去,我都怀疑他根本就不需要与人类进行沟通与交流,就知道跟伪军似的点头哈腰耍嘴皮子,满嘴“太君”、“哈伊”外加扯开话题,你看我刚和他说完这事儿,他立马就给我扯上他们家族传统,说他们家男的出门必须穿阿玛尼——姥姥的,这是一什么家族传统啊,真是犬父无虎子啊。
这货还没完了,滔滔不绝地开始发表他对古奇驴牌范思哲的各种见解,这套言论就像一煮熟的鸡蛋黄儿似的,杀伤力极大,把我一肚子没说完的话硬生生给噎进去了,我被噎得直翻白眼儿,直挺挺地憋出来一句“我第一次见人把阿玛尼穿成这样——”他还满脸无辜地问我怎么了,我没理他,本来嘛,我第一次看见人把几万块钱的阿玛尼活脱脱地穿成了地摊军大衣。
顾惊云的小跑车终于比我想象的还要先到了,我没想到的是,徐庆春从车里面先下来了,提着她驴牌的手提箱,戴着大墨镜穿着豹纹儿的高跟鞋,我一直觉得一个人在坐飞机之前还要把自己硬塞进紧身的小礼服裙里那绝对是抱着一种烈士的心情。“老公——”老远就能听见她挂在顾惊云的脖子上,挤出来的娇滴滴的声音,“老公亲一个嘛。”
这种电光火石,光怪陆离的场面常常都能震撼到我。我见围观群众三三两两地凑过来了,就没敢往他们俩的小戏台那儿走。顾惊云隔着徐庆春的怀抱,远远地看到了我,歉意地对我微笑了一下,算是打了个招呼。我就搞不懂,这俩人平时在家里自相残杀血肉横飞,互相都恨不得把对方弄死,到外面又要大张旗鼓地摆出你侬我侬的样子,演得跟真的似的。
等徐庆春终于结束了她模仿一根又长又黏的蜘蛛丝的表演,志得意满地拉着小箱子离开的时候,我走上前去,“老公——”我学着她的样子扭得春色满园,“老公你想不想我啊?”
“×,你小子还是这么贫。”他没好气地笑着推了我一下,我看着他需要被这些平静的动作掩盖起来的惭愧,觉得有种奇怪的满意。“快走吧,再不走小王八蛋就追上来了。”我钻进车里去,雨水顺着车窗的弧线流到我眼睛里,冰冰凉凉的。
“给,”他掏出烟盒,扔给我一支烟,然后自己不吭声地一直开车,雨水昏天黑地地泼在窗户上。我从来没见过这小子不说话的样子,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是天南海北地侃大山——对了,除了前年10月份那几天。所以我知道,他沉默的时候肯定要出点什么大事儿了。这种“坏了”的预感让我心里有种麻酥酥的,触电的感觉,人掩饰恐惧的时候会不停地说话,所以我打开窗户把烟弹到窗外去,然后问了句蠢话。“你怎么啦?”
吱的一声,车子猛烈地打了个滑,把我震到车门上去了,我看了他一眼,他还是在若无其事地开车,说不清为什么,他开车的时候我从来不敢破口大骂。
“有时候我也觉得我对不起庆春。”他对着远方,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在练习着说这几个字。“但是——”
“怎么你觉得烦啦?打累啦?我告诉你过几天你对着镜子打飞机的时候就开始想她了。”我往肺里用力地吸了口烟,不置可否地笑笑。
“别贫了,我说真的。”他把车放任地开着,然后认真地看向我的眼睛。周围的雨声忽然变得无比庞杂。嗡嗡的震得我的鼓膜发疼。“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多好啊,我还以为她是永远能让你轻松的那种女孩儿。江琴你知道吗?有的人放任,有的人坦然接受自己的放任,这个时候这种放任就变成了热烈,自由,就变成一种美德。可是他妈的她现在怎么就变得这么——”他的手用力捏紧了方向盘,“这么神经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