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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于青春(第31/36页)

他低声说:“啊。”

我又问:“热得要死吧?”

他又低声说:“死不了。”

我只管拣好消息说:“洪场长要他们过两天给你找个棚子住。”他呆呆地没反应,半天才莫名其妙地问道:“他们给我整的材料,你看到了吧?”

我一时没弄清他的意思,含混地唔了一声。

他眼睛望着地面,说:“你才知道我不是个好人吧?”

我明白了,摇摇头说:“我没看,也不看。”

他嘴角动动,想笑一下,却是哭相,眼睛抬起来,投给我含意复杂的一瞥。

我们都沉默了。我有千言万语要说,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好半天才呆呆地说了句:“坐吧,看看我给你拿的衣服行不行。”

他听话地坐下来,眼睛不看我,下意识地摆弄着那几件衣服。

值班干部对小祥的看管很松,似乎体现了一种与犯人区别对待的政策性,见我又是工作队的,所以更其放心大胆地和刘成德蹲在门外面的台阶上聊天去了。我万没想到居然能有这么一个可以单独说话的机会,呼吸都禁不住急促起来。

“小祥,”我紧张地探过身去,低而急地说道:“你千万别想太多了,这是组织上对你的考验!”我多么希望他能从乐观积极的方面理解自己处境,因为只有这样他心里才会好受啊。

他低着头没答话,可手上停止了摆弄,我禁不住有点焦急了,几乎用恳求的口吻又说:“要相信群众,相信党。”

“大家都很关心你,”我接着说:“都希望你能尽快配合专案组搞清问题,早点回去工作,千万别有其他想法。”

“你说呢?”我盯着他。

他抬起头来,那一瞬间我发现他的脸上竟是一片异样的平静,我的心反而更加缩紧了。他的声音小小的,发哑,一句一停,却很清楚:

“这些天,我老是想,我想我已经大了。”

他的眼里忽然闪起了泪光。

“我已经是男子汉了!”

我估不出这两句话是主悲还是主喜,迟疑地说了句:“男子汉心胸开阔,那就好。”

又沉默片刻,小祥突然自己宕开话头,问:“我姥姥呢?他们说她住院了,他们说没把我的事告诉她?”他显然不太相信这话,是向我核实的意思,我当然得说:“没告诉。”

他毫不掩饰地露出放心的笑容,又说:“要是你有空,能去看看她就好了,就说我到远地方出差去了。她喜欢你,你说的话她准会信的。”

我说:“我去。”

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话似乎也稍稍多了些,“工作队什么时候回北京?他问。”

“还没信儿呢。”

他仿佛一下子又被什么东西提醒了,又低下头去,低低地说:“有件事,想求你答应我。”

“行。”我觉得此时此刻,他的任何要求都是应当满足的。

“你走以后,以后……再也别来清河了。”

我鼻子一酸,拼命挤出些笑容,“你这是怎么了,你忘了,我们不是约好了吗,我还要来的。”

他低头不吭声,好半天才说:“我不想让你再来这里了。”

我忍住哽咽,“可你还在这里,我怎么能不来呢。”

他狠狠地吸了口气,“我也要离开这儿,带我姥姥走,再也不回来!”

我知道他这些天准是胡思乱想得太多了,走?能走到哪儿去?难道连工作、连户口,都不要了吗?我想劝他,也看出他此时不愿意听任何劝导的话,他的口气中发泄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粗暴,喊道:“你忘了我吧!”

值班干部听见声儿不对,探进身来,看看,问:“怎么啦?”

小祥铁着脸,不答话。值班干部进来了,哼了一声问:“又犯葛是不是?”

我连忙站起来说:“没事儿。”

值班干部对我笑一下,说:“冲他这脾气,要是他妈我队里的犯人,看我不把他攥出尿来。”

小祥一脸轻蔑,挑衅般地说:“少废话,嘿,给根烟吧。”

值班干部瞪瞪眼睛,“年轻轻的,抽什么烟。拿到衣服没有,拿到了走。”

小祥抱着衣服被领走了。我有些发呆地站在屋子当中,刘成德进来问:“中午在这儿吃饭吧,我有饭票。”

我摇摇头。

离开一分场,上了大路,茫茫然不知该往何处。风吹猛省,我想起来刚刚答应了小祥去医院看他姥姥的,对,这就去。

骑车上路,中午十二点多钟才到医院。大概因为是星期天,医院门庭冷落,看样子连值班的人也大都回家吃午饭去了。顺着头一排防震棚往里走,忽听到尽里头一间有说话声,便去敲门。

进得屋来,有四五个大夫和护士模样的人像是正在商量着什么。我刚说了一句“劳驾请问……”有人便认出了我。

“你是工作队的吧?”

我略略迟疑,点了一下头。

“那正好,您能不能替我们把这个带到总场去?”他递过一张纸来,“您带去就省得我们跑一趟了。”

“带给谁?”我接过那张纸,表示愿意帮忙。

“这本来应该给家属的,现在呢,您看……”

我在那纸面上扫了一眼,入目一行铅印的粗体字——“死亡通知书”,把我吓了一跳,再看底下的名字,我心里嗡地一声。

那大夫接着说:“她是陆场长的母亲,是不是应该先交给场党委办公室?”

有人不同意:“再大的干部死了也得把通知书交给亲属,这本来就是通知亲属的。”

于是有人说:“她孙子是分局的,那就送到分局吧。”

另有人更正补充:“那是她外孙子,现在归专案组管,交不交给他要听专案组的。”

“哟,他犯什么错误了?”

我颤抖地打断他们,问:“来的时候好好的,怎么死了呢?”

这近于质问了,“白大褂”们全都愣住了。一个年纪大些的答道:“是今天早上去世的。”停了一下,似乎才反应出我的所问,忙又说:“按这个病人人院时的情况,能维持这么久已经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