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33/36页)

一分场的人迟疑了一下,说:“就是什么混蛋啦,畜牲啦之类,乱骂呗。”

砸门,又加上骂人,似乎不大好为他说情了,洪场长也只得环顾左右,迂回着问:“他姥姥下葬了没有?”

有人应声答道:“没有,准备明天下葬。天热,留不得。”

洪场长慢慢地说:“清河的群众倒是一向重孝道,也都知道他们祖孙的关系,实际上跟母子差不多……”

肖科长还算仗义,随声附和:“当然,旧社会忠孝仁义那一套要批判,但革命的人道主义还要讲。”

孔局长这才点了一下头,“让他看吧,这对他也是个触动嘛,说明组织上对他还是仁至义尽的。但是要警告他,到了医院不准又吵又闹的,丑话说在头里:要闹就别看!”

这事居然这么痛快就定了,让人从心里松了口气。散会后洪场长特别嘱咐,让我明天跟专案组的一位同志一起陪小祥到医院去,路上好安慰安慰他。

是的,这时候再也没有谁比他更需要安慰、同情和真诚的爱了。我盼着天亮。

天亮了!

我第一个吃完早饭,正要到家属区去找那个专案组的同志,迎面碰上一个从办公区方向来的半熟脸的农场干部,交给我一张电话记录,要我帮忙转交给工作队的“随便哪位领导”。我在电话记录上扫了一眼,血液突然紧张得不能流动了。

“据一分场秘书股今晨六时电话报告,寄押在一分场的隔离审查人员陆小祥今晨三时左右,撬开反省室逃出,凭借尚未拆除的施工脚手架爬上围墙,用反省室的棉褥垫在铁丝网上翻出监区,当即被塔楼执勤战士发现,鸣枪示警,该陆拒不理睬。值班干部刘成德和警卫战士黄茂发随即出击追捕,并一再鸣枪警告,追至监区以南树林外,因天黑恐其逃走,遂开枪将其击毙。分场领导已连夜组织人员对该陆逃跑的方法和路线进行勘查,以找出警卫工作的漏洞。详情待报。”

有人迎面走过来,笑着向我问了一句什么,我下意识地往前踉跄了两步,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冥冥世界,我飘了很久,很久。直到朦朦胧胧地,发现有人在我脸上擦着什么,凉丝丝地使我心里打了个冷战。用力想睁开眼,头马上疼得像要裂开,有人从我身边站起来,说了句:“没事了。”

我听出这是工作队医生的声音,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张床上了。拼命想坐起来,马上听到另一个声音:“躺着吧,躺着吧。”我感到疲乏,疼痛,但身体各部位的知觉却在一点一点地恢复,最厉害的是脸上的一片肿胀,还伴着一股刺鼻的碘酒味。

听觉也逐渐清晰起来,有人在近处小声争辩:

“开枪的有什么责任,武器使用暂行条例有规定,犯人逃跑警告无效的,可以开枪。”

“问题是他并不是犯人。”

“问题是谁知道他不是犯人,深更半夜翻墙逃跑,人家当然以为是犯人。”

“那也用不着打死嘛。”

“那可没准儿,你瞄的是腿,中的是背,黑灯瞎火的,谁那么好枪法。这种事,赶上非常时期,反正是白死了,能怪谁?”

“嘿,听说不是当时就死的,还活了一会儿哪……”

七嘴八舌,每一句都那么清楚,刺得我身心俱裂,我想到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无可挽回地发生过了。我真想爬起来,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我的小祥死了,可我不敢当众哭他,人们会猜到……不,人们已经猜到了,不然,何以竟没有一个人来问问我为什么昏过去了,是太累了还是有了病,他们已经心照不宣。

接着,人们一拨一拨地下分场去了,奉命到一分场善后的人也吆喝着走了。一整天静极了,除了草地里零落寂寥的虫鸣就是值班员偶尔接电话的“喂喂”声,一分场现在也安了电话。我老是盼着那是来报告:小祥并没真死,又救活了……黄昏时人们纷纷回来,又接着议论起这件事,询问、叹息、争论……农场干部开始毫无顾忌地说起小祥的好处来;工作队的人想起刚到农场时他给大家打水、搭棚子、找雨衣的事,心里也都觉得可惜。到了夜幕降临,操场上闹哄哄地准备放映地震后的第一次电影,人们才停下议论看电影去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值班的看见,还以为我不知道,说了句:“今天有电影。”

我没回声,像幽灵一样慢慢往家属区走去。

刘成德在家,他病了,发了一整天烧,说了一整天胡话,这时刚刚起床,正坐在桌边喝粥。看见我进来,又一下子跳起来,满面恐惧,见了鬼似的哀叫着:“不是我,不是我,我不知道!我没火柴……”直到他媳妇说:“这不是小祥。”他惊魂才定,往地上一蹲,抱着头就呜呜地哭开了,边哭边唠唠叨叨地说:“我不知道是他,我们都开了枪,他就摔倒了,那当兵的比我准,他比我准……”

我打断他,只想知道,“他还活了一会儿?”

缩成一团的五尺汉子慢慢停止了啜泣,抹了一把鼻涕,好一会儿才呆呆地喃喃道:“子弹从他后背穿进去了,可他没死,我跑过去,看见他还没死,我叫那当兵的去喊人找担架,我抱着他叫他,他睁了眼,他一点也没生我气,还冲我和气地笑了一下,还说:‘是成德呀。’”刘成德说不下去,又哽咽起来。

我把眼泪吞下去,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还说,他要是……死了,千万把他和他姥姥都埋到‘孩儿河’去,他说他……喜欢那儿。”刘成德泣不成声,“他说,他说这事就托给我了……”

不行,我得走,我不能在这儿哭。

“他又问我带没带火柴,说他兜里有烟,他想抽烟,可我,我偏偏没带火柴,我刚说我这就去找,他就闭了眼啦……”

刘成德号啕起来,他媳妇替他捶着背,两眼通红地说:“不是我们迷信,今儿个小祥缠了他一整天啦,老来跟他要火柴,我们成德受不了啦!”

我用全身力气站起来,说:“这不怪成德,我去给他找火柴,他不会再缠你们了。”

我觉得我是代表了小祥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