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32/36页)
我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胸口堵得出不来气,说不清该可怜谁:是孤独地死去的老人,还是孤独地活着的小祥?我无力地问:
“她死前有什么话吗?”
“昨天夜里醒了一下,没头没脑地叫值班护士给她外孙子买两盒好烟,值班护士一看,就知道是回光返照了。老太太说了好几遍,睁了一会儿眼就又迷糊过去了,再就没醒。”
哦,她是在睡梦中告别她的外孙子的,这种梦别于死者毫无痛苦,而生者却无从知道她最后的遗愿和嘱托了。姥姥,你弥留时究竟惦念着什么?啊,我知道了,你曾经告诉我于人世惟一不能撒手的,便是小祥的终身,那么现在你可以放心地去了,有我呢!
我带着那一纸“通知”离开了医院。在路边副食店里买了两盒简装的“大前门”,是这里最贵的烟。
小祥,我爱你!
你身陷囹圄,又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几乎是突然地告别了以往的平静,在不幸中步入了新的人生。我为这不幸所感动,在感动中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爱所包含的价值和使命。
小祥,我们的未来是不会孤单的。
“你愿不愿和我结伴,去那遥远的天边?
那儿没有强暴和愚昧,也没有万恶的金钱。
只有你和我,我们的诚实和热血。
还有头上一方,湛湛的蓝天!”
但愿这首情歌终于应验!
在总场机关,在工作队,人人听到小祥姥姥去世的消息都报以一声长叹,连肖科长都“哟”地一声,把嘴张了半天。老太太人缘并不好,风烛残年连续发作这种要命的病,谁都知道住医院也无非拖日子而已。人们叹的其实是小祥,都能想到以他此时的心境,这无疑是一个难以承受的打击!
人心都是肉长的。
孔局长面色僵硬,拿着那张“通知书”看了片刻,迟疑地征询左右:“在这种时候告诉他,会不会妨碍他集中精力检查问题?可不可以拖一段再跟他说?”
洪场长阴沉着脸,说:“瞒着不妥吧?”
肖科长也说:“还是告诉他好,否则弄不好反而激化矛盾。”
孔局长点点头:“好吧。不过不要简单拿通知给他看,要先做好正面教育工作,老肖亲自去一趟吧。我看可以用工作队的名义说两句安慰的话,但主要是要教育他化悲痛为力量,认真反省自己的问题,告诉他,他的错误并不大,现在关键是态度不好。凭这个态度还能出来?”
洪场长叹了口气,谁也不明白他叹得什么。“好吧,”他说:“我跟老肖一块去,既然出不来,也不能老住在那个蒸笼里,我去跟一分场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给他现搭个棚子住,不然他的‘通知书’也快来了。”
口气是不大顺耳了,可谁也反应不出什么词儿来驳他。
下午三点钟,他们乘一辆吉普车要走,我拦住车门,要求同去,他们答应了。
虽是星期天,一分场却因为忙着安置刚刚接收的两百多个新犯人,干部们大都没有放假。我们先到分场长的办公室和头头们简单说了几句情况,就准备起身到监区去。毕竟是洪场长和肖科长亲自出面,一分场的分场长格外重视地正要吩咐人把监区的接见室打开,不料洪场长却摆手叫住了。
“接见室是供犯人家属探视用的,他又不是犯人,让他上那儿去他会有想法的。”
分场长解释说:“就那儿还干净点。”
洪场长执意不允:“就随便找个办公室吧,我们谈不长。”
于是就定在离监区最近的生产股办公棚里谈,我们因为又谈了几句给小祥搭棚子的事耽搁了一会儿,等来到生产股时,带小祥来的队长说,他已经在棚子里等了。
肖科长和分场长正要进去,洪场长一横手又拦住了,说:“我看还是先让女同志进去开这个头吧,气氛好一点。”
肖科长看了我一眼,犹豫地点了一下头。
小祥独自坐在屋里,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进来。我一看见他才知道自己领了一个多么艰难的使命,我怎么开这个口呢?我的心怦怦跳,先把那两包“大前门”拿了出来。
“你买的?”他有点惊奇。
“啊,不,”我竟慌慌张张脱口而出:“是你姥姥……”
“她给我买烟?”他睁大眼睛,好在并未发现我的慌张,急着问:“你去医院了?她能下床了?”
我为自己的粗心暗暗叫苦,慌乱中只好一误再误地往下编:“是她托人买的。”
“啊——”小祥很认真地看看那两包烟,放在鼻子下面闻闻,脸上微微有点笑意,眼圈却红了。
我攥着兜里那张发烫的“通知书”,手心儿里全是汗,张嘴刚想说,一颗心却紧张得差点从嘴里蹦出来,这时小祥又开口了,他的情绪比上午好得多了。
“我忘了一件事,听说我姥姥前几天跟刘成德要那个立柜的钱来着,这怎么行呢,你什么时候再见到她,千万替我说说,就说我给她跪下了!”
我的眼泪忽一下出来了,扭身跑出了屋子。
“怎么样?”肖科长问。
我把“死亡通知书”拿了出来,“你们去吧,我说不出来。”
肖科长皱起眉头,“怎么他还没掉泪,你倒先哭开了,这可是执行任务!”
洪场长沉沉地打断他,“老肖,我们进吧。”
他们在屋里怎么谈的,我不知道,意外的是,小祥像是非常平静,我在外面没有听到一点声响。十分钟后,他们三个鱼贯而出,只简短地冲我说了句:“给他看了,让他一个人安静会儿吧。”
向分场长道了别,我们坐上车子回来了,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晚上,按工作日程的安排,各分场来汇报警卫力量的调整情况,又轮到我做记录。因为孔局长特意垂询,一分场的人便顺带讲了讲小祥的情况。
“今天洪场长他们走以后,他开始还倒安静,光是自己在反省号里小声哭了一阵。晚上给他送饭的时候,他提出要去看一眼他姥姥的尸首,送饭的同志没理他,跟他说已经埋了,他不信,砸了将近一个小时的门,凶得很,还骂人。”
“骂什么?”孔局长霍然板起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