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34/36页)

第二天,一辆面包车把我和另外几个病号送回了北京,我们仍然是从那条三十里长堤离开清河的。小祥,他们不让我再亲眼看看你了,可我能想象到你死时的清醒和平静。你一定意识到我们永别的时刻到了,所以才要葬到孩儿河去,想永远待在那块使我们走向成年的启蒙地上,永远守着我们的初恋!

长堤上的泥土早已干硬,但被我们来时的卡车犁出的沟辙还史迹般地弓隆着。面包车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熊,在上面暴跳着、喘息着,一路颠簸。我默望着堤外茫无人迹的涸泽,心里喊道:“小祥,你等着我,我一定要再来的,清河!”

一回到北京我就病倒了,又度过了一段地老天荒般的寂寞和沉默,紧接着十年寒暑,一晃而过,我并没有再来过清河……

小祥,对不起,是新的生活硬把我卷去了。

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次大学招生考试,预告了“文凭时代”的将即,社会竞争有了新的内容和动力。我也如同一只被抽得不停旋转的陀螺,一下了班就关进小屋,埋进山一样的书本里。报纸上说这是在寻找失去的青春,我似乎由此在理念上也觉得光彩和有意义。我填了满满一脑袋概念和公式,肿着失眠的眼睛走进考场,考完后又把它们全部忘记,只想着该填的志愿,打探着发榜的消息。入学通知书终于来了——北大中文系,我高兴得三天没合眼,三天后又突然没了情绪,我惊慌地发现,我差不多已经忘了你!

在离开公安局之前清理移交文件的时候,在一堆过期的“简报”中,偶然看到夹在其中的一份“局领导参阅件”,我意外地发现在这份将要当废纸烧掉的过期文件上,竟然记载着你的后事。

“局领导参阅件

清河农场少数干警为一受拘押审查的人员送葬

据劳改处报告,清河农场民警陆小祥(男,十九岁),在抗震救灾中因散布破坏言论,严重违反纪律,敌我界线不清等问题,被隔离审查。九月十九日深夜陆撬开关押室逃出,被追捕的警卫人员当场击毙。九月二十一日陆下葬时,农场少数干部、职工约百余人围聚不散,其中有农场副场长洪××,农场分局副局长李××等领导干部,他们不但未对群众做疏导工作,反而向陆脱帽致哀。八分场干部张玉海和一分场干部刘成德等少数人竟公然抱尸痛哭,影响很坏。还有不少人参与为陆挖掘墓坑。据了解,该墓坑挖了约两米宽,三米长,近三米深,陆的尸体呈睡眠状被放在一个铺着新被褥的双人床上(均是该陆备以结婚的物品),置于坑内,填土后堆起一座坟茔。经市局工作组的同志劝组,没有立碑,也未发生其他闹事。

农场党委和市局工作组目前正在进行深入细致的政治思想工作。考虑到在农场不少人员中,封建主义观念和资产阶级人性论尚有市场,因此对参与埋葬尸体事件的一般群众不拟急于追查,而以正面教育为主。但这一事件的性质是恶劣的,不仅破坏了党的威信,在群众中造成很坏影响,而且客观上干扰了当前批邓抗震的中心工作。因此农场党委已责令参与此事件的科以上领导干部停职检查,对个别表现极坏的一般人员也要查实处理,以杜绝今后类似事件的发生。

(此件增发各直属单位党委)”

你的父老兄弟就是这样把你埋了,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你盖着准备结婚的新被子,孤独地躺在家乡冰凉的泥土下。而我,回到了繁华的北京,然后上了大学,然后进了研究所,然后和别人结了婚,又差点去了趟美国……多少次梦中醒来,我都惶惶不安地感到你在怨恨地看着我。

可这怎么能怨我?十年了,你不知道人间早已天翻地覆。所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大家都在人事世态和自然法则的驱使下,阅尽炎凉际遇。洪场长已是皤眉皓首,光荣离休,按劳改局对这一级干部的待遇,全家搬进了北京,就住在宣武区一条安静的胡同里。我去看过他一次,他还很想念你,说你父母托孤给他,而他没能照顾好你,是一生中唯一有负战友的愧事,说起来老泪横流。如果说,须眉皤然的洪场长已经步入了人生乐章中徐缓幽悲的尾声,那么年富力强的张玉海恰正经历着雄浑而又复杂的顶峰,常说的“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把他从偏僻的八分场流到了总场副场长的办公室里去了。当年的“一年建成新清河”的预言虽然早已破产,可我们现在都相信张玉海和他的同事们终归能慢慢地使八分场,也使整个儿清河不再那么偏僻、闭塞了。至于孔局长,不难想象他在粉碎“四人帮”后的揭批查运动中经历了怎样的难堪。人们用大字报把他在所谓“三株大毒草”的小册子上写的“批注”公布出来了,计有六十四条之多,但全是诸如:“批邓批邓狠批邓!”或者复杂一点:“邓小平大有炸平庐山,把地铁拧成绳之势!”一类简单的口号和文理不通的谩骂,人们这才发觉,这个往日何等威风凛然、叱咤风云的人物,原来竟是一肚子的草糠。后来他跟着砸烂公检法时期到公安局军管的“军代表”们一起撤回部队去了,很快就提前离了休。前两年我在街上碰见过他,他对公安工作还是那么关注,当时理论界正在反“精神污染”,于是他特别把他的关于刑事犯罪与资产阶级人性论之互为因果的独特见解向我大大发挥了一通,煞是满嘴时髦。不过他确实老了,光凭那颠三倒四的口齿,就不免使人怀疑他是否真懂“异化”这个词的含义。可他不服老,并且对权力的失却,对现在极少有人理睬他的意见非常的不习惯。看来也没办法,只好让他慢慢地习惯去了。肖科长倒还好,粉碎“四人帮”后调到外贸局当了个副处长,改行做生意了。实行政企分开后,他那个处又改成了公司,副处长也就改称了副经理,衙门虽是流水般地换着牌子,官儿,反正是铁打一般牢靠。

是的,人人都有了新生活,都面临着新问题,我也一样。我曾试图忘掉过去,可不行,我独独忘不掉你。

前天晚上,继平回来了,他先到小厨房去看了一眼,然后问我为什么不去办年货。我说我上午去了医院,下午给《世界文学》赶那篇关于海明威的译稿,那译稿人家急等着要他是知道的,我有病,他也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