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那什么,爱过(第29/36页)
60
就在我以为这半年就要这么平淡无聊地过下去的时候,老天爷给我们整了点儿波澜出来,而且这波澜实在太大了——那一年,闹SARS,中文名叫“非典型性肺炎”,传染的,要命的。
“非典”就像在一夜之间降临,我们这些昨天还活得都有些腻味的年轻人,突然真的嗅到了一丝死亡的味道。香港,广州,北京……每天网站上都在更新死亡人数,SARS就像一支来自外星球的军队空降在地球上,攻城略地,势如破竹。而我们虽然暂时没有被战火沾染,但并不知道这场战争能不能打得赢,说不定哪一天,长沙也会成为疫区,我也会倒在高烧和咳嗽声下,艰难呼吸,被自己肺里的水淹死,如果是这样,我的骨灰盒上会写着:1981—2003,非典病患,抢救无效,英年早逝,死得不值。
各大高校都采取了一些应急措施,但疏紧不同,我们听到最离谱的是某医学院校,但凡有人在校区里咳嗽,就会钻出两个穿白大褂的保安,给那个疑似非典患者的脑袋上套个袋子,然后隔离起来进一步检查。这听上去很像港台警匪片里绑架的套路,所以我一直怀疑它的真实性,但那个时候……好吧,即使现在,流言的可信度也和新闻不相伯仲,但是流言的趣味性高出很多,大伙儿都比较愿意传播流言。
我们学校也如临大敌,首先给每个学生都发了点儿板蓝根,其实这完全是多此一举,我很早就收到了我妈从家里寄来的各类感冒药、消毒剂和口罩手套什么的……然后是宿舍区整天熏醋,每个在校生都是浑身一股子醋味儿,如果凑近了闻,根据各人体味不同,有的闻着像饺子,有的闻着像螃蟹,有的闻着像腌萝卜。我因为住在外面天天洗澡,所以大伙儿普遍反映我闻着干净纯粹,就像一只蘸了香醋的水煮蛋,我现在爱吃醋蛋的嗜好就是那个时候养成的。除此以外,学校还给每个寝室发了支温度计,要求宿舍长每天给舍员量体温,并且登记在表上,一旦有人发烧要立即举报。我们的宿舍长就是班长刘新,这个任务可算让他头疼了一阵子,足足……20多分钟。他用这20分钟,把一个月的表都给填了,我们的体温相当稳定,都在36度多一点儿,我看着他奋笔疾书的样子,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接下来的一个月千万别感冒,不然就是不给哥们儿面子了。
网吧都不许开了,但学校没有停课,教室里一堆一堆的怕死鬼戴着口罩念课文,闭眼听上去像是一群人蒙在被子里乱搞。有人因为口罩戴得太久呼吸不顺,实在憋得难受就把口罩掀开,赶紧深呼吸两口又急忙戴了上去,十足就是个无胆又无脑的大傻帽儿。但你也得体谅人家,毕竟每个人都有怕死的权利。不过有人怕死就有人不怕死,比方说,我的老师们都没有戴口罩,至少在我出现的每一节课里,没有任何一位老师戴着口罩给我们上过课,这件事让我非常感动,心里默默地向那些我叫不上名字但教着我的老师们致敬了很多次。
不怕死的还有那些网瘾戒不掉的学生们,对,我是说过网吧在“非典”最严重的那段时间都是被勒令停业的,但网吧关闭的只有前门,后门永远都为那些熟客们敞开着。比如我们最常去的“红唇”网吧,原本并没有后门,但为了在“非典”期间正常营业,愣是砸了半面墙,打通了网吧到隔壁单元的住宅过道,老板、老板娘24小时轮班守在楼下,但凡有文化监察的人来就关门关灯关空调,假装这里很安静。我去过“非典”时期的“红唇”网吧,灯光昏暗,空气混浊,所有门窗紧闭,连窗帘都是拉着的,抽烟的吃饭的喝汤的抠脚的,甚至还有咳嗽的,都没有人会介意,每台电脑前都坐着人,还有许多来晚了排队等机器的学生,就在前屋后屋来回穿梭,看谁屁股稍微挪了一下,就立刻兴奋地迎上去,看人家是不是要走了。
我在“红唇”网吧待了五分钟就出来了,只感慨屋里的都是真的勇士,那环境就算没有“非典”都能憋出上呼吸道感染来,为了上网,人家真是豁出命了,这得多大瘾啊。
61
小伊是北京人,北京是“非典”的重灾区,每天报告的新增病患数字就数北京最多,小汤山医院就像前沿阵地一样,时不时也有医生和护士染病牺牲,给这座城市蒙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更让每个离家在外的北京孩子忧心忡忡。柯依伊的妈妈和亲友们都“命悬一线”“生死未卜”……我觉得这两个词用得有些重,但小伊就是这么说的,这让她在“非典”的那段时间里异常焦虑,心神不宁,干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包括和我谈恋爱。我好几次试图劝慰她,但每次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仿佛真的痛失亲人一般。小伊虽然并不太娇弱,但也是个秀气孩子,不过只要她真的哀恸,就会不管不顾地号啕大哭,场面非常吓人。我特别受不了小伊哭,她一哭我就方寸大乱。曾经有一次我竟然说出了“就算你妈妈不在了,至少还有我”的蠢话,害得柯依伊同学差点儿哭抽过去,哭完之后一抹眼泪给柯妈妈打了个电话,回来就又笑得春光灿烂了。
62
天越来越热,“非典”越来越凶,为了避免病菌传染,几乎一切群体活动都被取消了,包括电视台录制节目也取消了现场观众,所以我组织观众的活儿也暂停了。这虽然切断了我每个月最重要的收入,但毕竟是非常时期,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倒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我和小伊整天腻在蓝色公寓里,她看韩剧,我看小说。此外小伊发明了一种全新的接吻方式,就是在嘴唇接触之前先深深地吸上一口气,然后使劲儿都吐在我的嘴里,接着再吻着我狠狠吸一口气……好吧,说白了,就是在接吻之前先做一段人工呼吸。在寻常年代这种接吻方法既费力又不卫生,但在“非典”期间却别有深意,这代表着我们俩中有任何一个人中了SARS,那另一个人也将成功感染,这种行为在汉语里叫“同生共死”,翻译成英文叫“You jump, I jump”,是感天动地的深情厚谊。
在那段不问世事的清淡日子里,我觉得我和小伊就像裹在一起慢慢生长的植物。小伊说,我们这叫“并蒂莲”,我觉得这说法怪怪的。当然我的想法更怪,我觉得我俩就像泡在一口缸里的两颗豆子,在慢慢长成豆芽,我们这两颗豆芽纠缠交织,彼此独立却无法分开。有天夜里,我写了首酸不溜丢的歌,叫《美丽的花》,我和小伊一起哼哼唧唧给谱了段非常口水的旋律。据老二说,听上去有《上海滩》夹杂《同桌的你》的感觉,但这并不影响小伊非常喜欢这首歌,她无比遗憾地说:“公啊,要是我们有一个人会弹吉他该多好,我们就到街上卖唱,唱这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