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6页)

亚当是学校里唯一的男助理,这个英语专业的年轻人长得高高瘦瘦,面目和善,深色的头发乱蓬蓬的,唇上长着弯弯的胡子。达令夫人似乎觉得当初聘用他是个相当大胆的决定,尽管当时大多数学前学校都是有多名男性教职工的。达令夫人先是让他带多数是男生的五岁班,这个班也叫预备班,因为那里的孩子已经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只是最好再接受一年的社会化训练。达令夫人觉得,男教师应该能让这个班纪律严明、组织有序。然而,亚当实际上是个非常温和的男人,对孩子们轻声细语、关怀备至,于是进来后才做了半年,达令夫人就让他和乔治·安娜换了岗位。现在他心满意足地照顾着两岁孩子,帮他们擦鼻涕,安慰偶尔吵着想要回家的孩子,每天快到“安静休息时间”时,都能听到他一边漫不经心、催眠般地弹着吉他,一边用含混不清、略带沙哑却盖过吉他的声音唱着摇篮曲。与多数男人不同,他比凯特高出一大截,然而不知为何,只要有他在场,她总觉得自己个头太大,笨拙难看。她会瞬间渴望自己能够温柔一点,娇贵一点,淑女一点,然而却每每因为自己缺乏优雅而羞赧汗颜。

她暗自希望自己有个母亲。当然了,她曾经有过母亲,但她希望的是有个教会她如何更好地为人处世的母亲。

“在‘安静休息时间’我看见你经过我们教室,”亚当一边帮孩子们玩跷跷板一边对她说道,“达令夫人对你有意见?”

“不是……”她说,“你知道的。我们只是在讨论一个我关心的孩子的问题。”

娜塔莉用鼻子哼了一声。凯特瞪了她一眼,于是她又做出一脸夸张的“噢,我错了”的表情。如此显然易见,娜塔莉就是这样。每个人都知道她对亚当迷恋得不能自拔。

上周,全校沸沸扬扬地传着一件事:亚当送了索菲娅·沃森一个他亲手做的捕梦网。“哇哦!”每个人都惊叹道。但凯特觉得,他这么做可能只是因为索菲娅是和他一起带二岁班的助教。

策略,克制,圆滑。

策略和圆滑有什么区别?或许“策略”指的是礼貌地说话,而“圆滑”指的是根本就不说话。不过,“克制”不是包含这个意思吗?“克制”不是可以涵盖这三点吗?

人们习惯于挥霍语言,凯特注意到。他们说的话远超过必须说的。

她不紧不慢地走回家,因为天气很好。早上的时候还是冷飕飕的,后来便暖和起来,这会儿她没穿外套,而是把它随意地搭在肩头。走在她前面的是一对信步闲逛的情侣,女孩正在讲着一个很长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琳达的女孩。凯特打算赶超他们两人。

她经过某户人家的花园时,看见大花盆里栽着浅蓝色的平凡的三色堇,她想着不知这花种在自己的后院里能否长得好。她家后院的光线不好。

她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回过头,只见一个浅色头发的男人正朝她奔过来,举着一只手臂好似在拦一辆出租车。她一时想不出这个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然后认了出来,他就是父亲的那位研究助理。脱下了那身实验室外套,他好像变了个样:穿着牛仔裤和一件纯色灰毛线衫。“嗨!”他追上她时打招呼道。(“凯。”听上去好像是这个音。)

“彼得……”她回应道。

“皮奥特尔。”

“最近怎样?”她问。

“我担心自己可能感冒了,”他对她说,“流鼻涕,还总是打喷嚏。昨天晚上开始的。”

“真糟糕。”她说。

她继续走路,他跟着她的脚步一起走着。“今天在学校还不错吧?”他问。

“还行吧。”

他们现在离那对年轻情侣只有一步距离了。“琳达就应该甩了那家伙,”女孩这样说着,“她和他在一起并不开心。”可那个男孩说:“哦,我不知道呢,我觉得她看上去挺好的啊。”

“你眼睛在哪里呢?”女孩问他,“每次他们在一起时,她都是看着他的脸,而他总是看向别处。所有人都发现这点了——帕斯蒂、宝拉和简·安——最后我姐姐看不下去了,直截了当地对琳达说。她说——”

皮奥特尔一下子抓起凯特的上胳膊,拉着她绕过前面两人。一开始她吓了一跳。他和她差不多高,但她却很难跟上他的脚步,然后她突然想,自己为什么要跟上他呢,于是她放慢了脚步。他也放慢了脚步。“你不是应该在工作吗?”她问他。

“是的!我只是出来走走。”

实验室离这里隔了两个街区,况且还是在相反方向,所以他一定是在乱说,但这也不关她的事。她瞟了一眼表。她喜欢赶在邦妮回来之前先回到家,虽说邦妮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是不应该让男孩子过来的,但现在她有时就会这样干。

“我们国家有句谚语。”皮奥特尔说。

你们的谚语何止一句,凯特心想。

“我们说:‘工作被分割成块时,比一次性完成更快更省力。’”

“挺上口的。”凯特说。

“这头发你养了多久了?”

话题的转换让她有些措手不及。“什么?”她说,“哦。可能从八年级开始的吧。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再也受不了那种喋喋不休的凯西[1]似的姑娘们了。”

“喋喋不休的凯西?”

“美容院里。聊啊,聊啊,聊啊。那种地方充斥着聊天。女人们还没坐下就开始聊起来——聊男友、丈夫、婆婆、室友、嫉妒的女友,还有仇怨、误解、罗曼史和离婚。她们怎么会有这么多话题可聊?我的话,从来想不出有什么可聊的。给我做头发的人也觉得我很没劲。最后我干脆走人,‘搞什么。我以后再也不剪头发了’。”

“你实在是很迷人。”皮奥特尔说。

“谢谢!”凯特说,“对了,我要在这里拐弯了。你没发现实验室在后面那边吗?”

“噢!是在后面那边!”皮奥特尔说,他看上去似乎并不太介意,“好吧,凯特!再见!和你聊天很开心。”

凯特已经自顾自地走下另一条街道,只是挥了挥手臂,没有回头看。

还未走进屋里,凯特就听到了一个确凿无疑的男性声音。

“邦妮!”她用最严厉的语气喊道。

“在这儿呢!”邦妮叫道。

凯特一把将外套丢在客厅躺椅上,走进起居室。邦妮正坐在长躺椅上,一头花哨的金色卷发,一张天真无邪的脸,身上穿着远还不是当下季节穿的轻薄的露肩罩衫。隔壁明茨家的那个男孩就坐在她边上。

事态有了新发展。爱德华·明茨比邦妮大好几岁,是一个长得病恹恹的年轻人,下巴上留着参差不齐的浅褐色的胡子,凯特觉得简直像层苔藓。前年六月他就从高中毕业了,然而一直没上大学。他母亲说他得了“那种日本病”。“那是什么病?”凯特曾经问过她。明茨太太说:“得了这种病的年轻人,整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肯重新面对生活。”爱德华倒是不只窝在卧室里,还喜欢待在围着玻璃的门廊里,门廊正对着巴蒂斯塔家餐厅的窗户,他们成天都见他独坐在那里的一把长椅上,抱着膝盖,嘴里抽着小得奇怪的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