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第8/10页)

“您认为我乐意充当这种角色,是这样吗?”皮埃尔半真半假地说。

“您?为什么?您和别人一样。”格扎维埃尔天真地说,她以加倍的柔情注视着弗朗索瓦丝:“我总是很乐意听您叙述事情。”

她对弗朗索瓦丝转敌视为友好。戴绿、蓝羽毛帽的女人用低沉的声音在说话:

“……我刚从那里经过,作为小城市还是很美好的。”她刚才拿定主意把自己那条裸露的胳臂搁置在桌子上,现在虽放在那里,却已被她遗忘,变得无知无觉:那只男人的手紧紧抓住的是一部分不再属于任何人的肉体。

“当人们摸睫毛的时候,那种感觉很奇怪,”格扎维埃尔说,“碰上了,好像又没碰上,像隔着一段距离碰上似的。”

她在自言自语,没有人答理她。

“你们看见这些绿色和金黄色的彩绘玻璃窗了吗?多漂亮啊。”弗朗索瓦丝说。

“在吕贝萨克的餐厅里,”格扎维埃尔说,“也有彩绘玻璃窗,但是不像这里的那么苍白,而是漂亮的深颜色。透过黄色玻璃观看公园的时候,人们看到的是暴风雨的景色;透过绿色和蓝色玻璃看的时候,简直可以说到了天堂,有玉石做成的树和锦缎一样的草坪;当公园变成红色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置身在地球深处。”

皮埃尔明显地尽力显出诚意。

“您最喜欢的是什么?”他问道。

“当然是黄色。”格扎维埃尔说,目光凝视着远方,似乎停在那里了。“真太可怕了,随着人变老,记性就差了。”

“您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回忆起来?”皮埃尔问道。

“哪里的话,我从来什么都不忘。”格扎维埃尔轻蔑地说,“对,我记起了这些漂亮的颜色,过去,它们曾使我陶醉,现在……”她醒悟似的笑了笑,“它们给我带来愉快。”

“是这样的!当人们老了,总是这样的。”皮埃尔友好地说,“但是人们会找到其他的东西,现在您懂得了书本、绘画、戏剧,在您的童年时代,您对这些是毫无兴趣的。”

“但是,恰好我的脑袋并不在乎懂得这些。”格扎维埃尔猛然粗暴地说,并冷笑一声。“我不是知识分子,我不是。”

“您为什么这样让人讨厌?”皮埃尔生硬地说。

格扎维埃尔圆睁双目。

“我不讨厌。”

“您很清楚您令人讨厌,您抓住一切能够怨恨我的机会,我还在琢磨这是为什么。”

“那么您怎么看?”格扎维埃尔问道。

她的脸颊因愤怒而微微发红,这是一张表情细腻、变化莫测的诱人脸蛋,似乎不像是由皮肉组成,而是由狂喜、怨恨和忧郁所组成,并神奇般地易于被人们的目光所感受。然而,尽管这般透明虚幻,鼻和嘴的线条仍明显地充满肉感。

“您以为我想批评您的生活方式,”皮埃尔说,“这不对,我同您辩论,就像我同弗朗索瓦丝、同我自己辩论一样,正是因为您的观点引起了我的兴趣。”

“很自然,您一下子做出了最不怀好意的解释。”格扎维埃尔说,“我不是一个爱发脾气的小姑娘,如果您认为我懦弱、任性,而我尚未意识到,您完全可以对我说。”

“相反,您对事物采取那样敏感的态度,我认为这是真正值得羡慕的,”皮埃尔说,“您特别坚持这样做,我对此表示理解。”

如果他想重新开始获得格扎维埃尔的好感,那事情还远没有完。

“是的,”格扎维埃尔脸色阴沉地说,两眼中闪过一道光,“我害怕您这样想我,可这不是事实,我不像孩子那样爱生气。”

“然而您看,”皮埃尔以和解的口气说,“您中断了谈话,从那以后,您采取了完全不友好的态度。”

“我没有意识到。”

“您尽量回忆一下,您肯定意识到了。”

格扎维埃尔犹豫了一下。

“不是您想象的那样。”

“那是为什么?”

格扎维埃尔突然冲动起来。

“不,这是愚蠢的,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干什么要翻老账,现在都结束了。”

皮埃尔洋洋得意地坐在格扎维埃尔对面,他宁肯搞个通宵也决不善罢甘休。在弗朗索瓦丝看来,如此顽固有时未免冒失,但皮埃尔不怕;他仅在小事上顾忌舆论。他究竟想从格扎维埃尔那里得到什么?在旅馆的楼梯上殷勤地打个照面?奇遇、爱情还是友谊?

“如果我们以后永远不再见面,这确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皮埃尔说,“但这将很遗憾,您不认为我们可能会有很令人愉快的关系?”他的声音中略带羞怯和温存。皮埃尔擅长熟练地运用他的脸部表情和音调的微妙变化,这有些令人难辨真伪。

格扎维埃尔用怀疑的、然而几近温柔的目光扫了他一眼。

“是的,我相信。”她说。

“那么,让我们交换一下看法,”皮埃尔说,“您指责我什么?”他的微笑中已隐含谅解的意思。

格扎维埃尔扯着自己一绺头发,边说边注视着手指缓慢而规律的动作。

“我当时突然想到您努力对我表示好感是为了弗朗索瓦丝,这使我很不高兴。”她把那绺金黄色头发往后一甩,“我从来没有要求任何人亲近我。”

“您为什么这么想?”皮埃尔问道,他咬着烟斗。

“我不知道。”格扎维埃尔说。

“您是不是认为我对您亲近得太快了?这就使得您对我发火,也生自己的气?是不是?于是您闷闷不乐,声称我的友好只是一种虚情假意。”

格扎维埃尔缄默不语。

“是这样吗?”皮埃尔快乐地问道。

“有点儿这样。”格扎维埃尔说,并露出满意和羞愧的微笑。她又用手指抓住一些头发,一边梳理一边傻傻地斜视着。她想得那么多吗?显而易见,弗朗索瓦丝因太不敏感而把格扎维埃尔看得简单了。她甚至不无苦恼地自问,最近几个星期她怎么会把她看作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姑娘呢?皮埃尔没有随意地把她复杂化吗?总之,他俩对她的看法有差距,尽管分歧很微小,弗朗索瓦丝还是很伤心。

“如果我不想见见您,当时直接回旅馆是再简单不过了。”皮埃尔说。

“您想见我可能是出于好奇,”格扎维埃尔说,“这很自然,弗朗索瓦丝和您,你俩完全志同道合。”

内心深处全部怨恨都流露在这一小句漫不经心的话语中。

“您以为我们事先串通好来教训您的?”皮埃尔说,“可这毫无关系。”

“你们的样子像两个训斥小孩儿的大人物。”格扎维埃尔说,看来她几乎不再赌气,至少不那么肆无忌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