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第5/14页)
“您要把我送疗养院?”
“还没决定。”医生笑了笑说。“总之,几个月的休息并不可怕。特别是不要担心。”
“我不担心。”弗朗索瓦丝说。
肺部感染,几个月的疗养,也许要几年。这多么奇怪。各种各样的事都可能发生。那个圣诞节前夜多么遥远啊,那时她以为自己被封闭在一种定型的生活中,因为尚未发生过任何事情。未来伸向远方,犹如在寂静雪地上的一条漫长而柔美的足迹,像床单和粉墙那样光润莹洁。弗朗索瓦丝只是随便某一个人,随便什么事都突然会成为可能。
弗朗索瓦丝睁开双眼,她喜欢这样的苏醒,因为它既不剥夺她休息又使她欣喜地意识到醒了,她甚至不需要改变姿势,因为她已经采取坐姿,她很习惯这样睡觉。睡眠对她来说不再是一种为寻求快意和躲避现实的退隐方式,而是各种活动中的一种,采用与其他活动相仿的姿势。她从容地看了看皮埃尔摆在床头柜上的橙子和书籍。平静的一天缓缓地在她面前随意流逝。
“待一会儿,人家要为我照透视。”她想。这是被所有其他小事件围绕的中心事件。她对检查结果漠不关心,她关心的是走出这间屋子,在这里她被禁闭了三个星期了。今天她感到自己已经痊愈,她肯定能不费力地站起来,甚至迈步。
早晨过去得很快。那位负责护理弗朗索瓦丝的瘦削的棕发年轻护士一面为她梳洗,一面向她大谈特谈现代妇女的命运和教育是如何美好,然后医生来查房。米凯尔夫人大约十点到达,带来两件新熨过的睡衣、一件供床上看书时穿的玫瑰色轻便安哥拉呢上衣、橘子和科隆香水。她看着弗朗索瓦丝进午餐,并连连向护士道谢。她走了以后,弗朗索瓦丝舒展开双腿,上半身几乎垂直地靠着。她任凭世界向黑夜滑去,滑去后返回光明,又重新滑去:这是一种轻柔和缓的摇摆。突然摇摆止住了,原来格扎维埃尔正弯腰对着床看她。
“您夜里睡得好吗?”格扎维埃尔问。
“用几滴这种药,我总是睡得很好。”弗朗索瓦丝说。
格扎维埃尔把头往后一仰,嘴上隐含微笑,解着包头的围巾。每当她专心于自己的装束打扮时,她的举止中总带有某种宗教礼仪式的、神秘的东西。围巾解开后,她又恢复到世俗的常态。她审慎地用手指捏着小瓶。
“不应该养成习惯。”她说。“用了这个,您以后就再也离不开它了。您会眼睛发直、鼻子发紫,您会很吓人的。”
“您会和拉布鲁斯串通一气,把我所有的小药瓶都藏起来,但是我还会找到它们。”
她开始咳嗽,讲话使她感到劳累。
“而我,我一夜没睡。”格扎维埃尔神气十足地说。
“您讲给我听听。”弗朗索瓦丝说。
格扎维埃尔的那句话刺到她心里,如同牙医的钢钻深入一颗坏死的牙中一样,她唯一感受到的是不复存在的忧虑在心中留出的空隙。皮埃尔疲于奔命,格扎维埃尔则永远无所事事。想法依然存在,但无棱无角,无知无觉。
“我有件东西要给您。”格扎维埃尔说。
她脱去风衣,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绿色窄缎带扎起来的小纸盒。弗朗索瓦丝解开绳结,揭开盒盖,里面塞满了棉花和薄纸,在纸下躺着一束雪花莲。
“多漂亮啊!”弗朗索瓦丝说,“样子像是真的,又像是假的。”格扎维埃尔轻轻吹拂白色花冠。
“它们通宵没睡,今天早上我让它们按规定饮食,它们长得很健壮。”
她站起来,在一个玻璃杯里灌上水,然后把花插入。她的黑绒西式套服使她柔软的身材更加苗条,她身上农村小姑娘的痕迹已荡然无存,成为一个对自身的优雅十分自信的、完美的年轻姑娘。她将一把扶手椅拉到床边。
“我们真的度过了不平凡的一夜。”她说。
几乎每天晚上,她都到剧场门口等候皮埃尔,他们之间前嫌全消,弗朗索瓦丝还从未见过她脸上有过这种激动而沉思的表情,她眉开眼笑,嘴唇微微噘起,像一个钱币似的。珍藏在密封匣子内、薄纸和棉花底下的东西象征着她对皮埃尔的思念,通过她嘴唇的形状和眼睛的笑意表现出来。
“您知道,长期以来我一直想在蒙马特尔转一大圈,”格扎维埃尔说,“可从来也没有实现。”
弗朗索瓦丝笑了,在蒙帕纳斯区周围有一个格扎维埃尔始终没有决心跨越的魔圈,寒冷和疲劳足以使她望而却步,她战战兢兢地躲避在多莫咖啡馆和北极酒吧里。
“昨天晚上,拉布鲁斯来了一个强制行动,”格扎维埃尔说,“他用出租汽车把我拉走,直拉到皮加勒广场。我们不太清楚要去哪里,于是就探索着前进。”
她笑了笑。
“我们脑袋上方该是有火舌存在,因为五分钟以后,我们来到一座通体红亮的小房子前,无数小玻璃窗上挂着红色窗帘,样子神秘莫测,有些可疑。我不敢进去,但是拉布鲁斯兴致勃勃地推开门,里面热烘烘的,挤满了人。我们在一个角落里还是发现了一张桌子,上面铺着一块粉红色桌布,惹人喜爱的粉红色餐巾简直像不很庄重的小青年上衣左上角口袋里装的小手绢。我们就在那里坐下来,”格扎维埃尔停顿了一会儿,“我们吃了腌酸菜。”
“你们吃了一份腌酸菜?”弗朗索瓦丝问。
“是啊,”格扎维埃尔非常高兴她的话产生了作用,“我觉得味道很不错。”
弗朗索瓦丝猜测着格扎维埃尔大胆而闪闪发亮的目光。
“我也要一份腌酸菜。”当时格扎维埃尔肯定这样说。
这是她向皮埃尔表明他们之间暗中是心灵相通的。他们肩并肩,稍稍隔开坐着,看看别人,又像朋友一样会心而幸福地互相看看。在这些形象中不存在令人担忧的事,弗朗索瓦丝回味时心平气和。所有这些事都发生在光秃秃的大墙外、诊所的花园外,在一个同电影院银幕上的黑白世界同样虚幻的世界中。
“那里的顾客是些奇怪的人。”格扎维埃尔撇了一下嘴,做出一副假正经的模样说。“走私可卡因的,当然也有惯犯。老板是一个脸色苍白的棕发高个儿男人,粉红色嘴唇厚厚的,外表像个强盗。不是个粗鲁的人,是个相当文雅、因而不太残忍的强盗。”
她好像为自己补充了一句:
“我很希望勾引这样一个男人。”
“您怎么勾引?”弗朗索瓦丝问。
格扎维埃尔翘起嘴唇,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要让他痛苦。”她说,做出一副颇具肉感的神态。
弗朗索瓦丝有些不安地看看她,把这个严肃和坚守贞操的女人想象成一个具有情欲的女人似乎是渎圣的,但是她自己如何看自己呢?是什么样的色情和调情的梦想使她的鼻子和嘴巴轻微颤抖?当她诡秘地微笑时,她那躲过他人耳目的真实个人形象是怎样的?此刻的格扎维埃尔对自己的肉体有感觉,自我感到是个女人,弗朗索瓦丝觉得被一个隐蔽在熟悉表情背后的嘲弄人的陌生女人欺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