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第6/14页)

格扎维埃尔收起了强作的笑容,带着幼稚的语调补充道:

“然后,他会把我带到鸦片烟馆,让我结识罪犯。”

她凝神思索了片刻。

“也许每天晚上到那里去,我们最终会被收留。我们开始结交一些人:两个在酒吧喝得酩酊大醉的女人。”

她悄悄地补充道:

“是鸡奸者。”

“您是想说搞同性恋的女人?”弗朗索瓦丝说。

“不是一回事儿吗?”格扎维埃尔抬起眉毛问。

“鸡奸者只是指男人。”弗朗索瓦丝说。

“总之这是一对。”格扎维埃尔稍稍有些不耐烦地说。她脸部表情又活跃起来。“其中之一头发剪得很短,样子完全像一个年轻男子,一位富有魅力的、沉湎于花天酒地的小青年;另一位是个女人,她年龄稍微大些,相当漂亮,穿一条黑丝绸连衣裙,上身戴一朵红玫瑰花。由于我对小青年着了迷,拉布鲁斯对我说,我应该设法勾引她。我就向她做媚眼,让她神魂颠倒。她果真来到我们桌上,用她的酒杯向我敬酒。”

“您怎么做媚眼?”弗朗索瓦丝问。

“就这样。”格扎维埃尔说,她向橙汁瓶偷偷地、挑衅性地看了一眼。弗朗索瓦丝又一次感到不自在,不是因为格扎维埃尔具有这种令人困惑不解的天赋,而是因为她竟为此而洋洋自得。

“然后呢?”弗朗索瓦丝问。

“然后我们就邀请她坐下。”格扎维埃尔说。

房门无声地打开了,褐色脸蛋的年轻护士走向床铺。

“该打针了。”她轻快地说。

格扎维埃尔站起身。

“您不必离开。”护士说,她向注射器中灌满一种绿色液体。“我一分钟就完。”

格扎维埃尔愁眉苦脸地看着弗朗索瓦丝,并流露出一丝责备的神色。

“我不会叫喊的,您知道。”弗朗索瓦丝笑着说。

格扎维埃尔向窗户走去,把额头贴在玻璃上。护士翻开被子,使一部分大腿裸露在外,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底下是一大堆小硬疙瘩。她麻利地一下把针头插入,动作敏捷,丝毫不让人疼痛。

“好,完了,”她说,她有些埋怨地看着弗朗索瓦丝,“不该说话太多,您会累坏身体的。”

“我不说话了。”弗朗索瓦丝说。

护士对她笑了笑,走出房间。

“多么可怕的女人!”格扎维埃尔说。

“她很可爱。”弗朗索瓦丝说。她对这位灵巧殷勤、照料周全的年轻姑娘充满一种脆弱的宽容感情。

“怎么可能去当一个护士呢!”格扎维埃尔说,她向弗朗索瓦丝投去胆怯和厌恶的目光。

“她让您感到不舒服?”

“不是,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格扎维埃尔打了个寒战,在某些形象面前,她确实可能会胆战心惊。

“让一个针扎到肉里,我可忍受不了这个。”

“如果您吸毒……”弗朗索瓦丝说。

格扎维埃尔将头往后一仰,轻蔑地笑了笑。

“啊!那将是我自己给自己扎。我么,对自己,什么我都能做。”

弗朗索瓦丝熟悉这种充满优越感和怨恨的语调。

格扎维埃尔对人的判断不是根据他们的行动,而是根据他们的处境,哪怕并不是出于他们的自愿。因为现在涉及到的是弗朗索瓦丝生病的处境,格扎维埃尔原来想对此装作视而不见,然而她忽然想到,生病本身就是个严重的错误。

“您也很可能不得不忍受,”弗朗索瓦丝说,她有些不怀好意地补充道,“也许有一天这会临到您头上。”

“永远不会,”格扎维埃尔说,“我宁肯死也不看医生。”

她的道德观是人不该求医。如果生命要溜走,而竭力挣扎想活下来,那是平庸的表现。她憎恨任何形式的顽强拼搏,这是一种缺乏从容洒脱、孤傲清高气质的表现。

“她会像别人一样接受治疗和护理的。”弗朗索瓦丝不快地想,但这只是一种无力的宽慰。现在,格扎维埃尔就在那里,身着黑西裙,精神饱满,自由自在,衣领端正的苏格兰外套衬托出容光焕发的脸蛋,头发闪闪发亮。弗朗索瓦丝则卧床不起,束手无策,任凭护士和医生摆布。她瘦骨嶙峋,既丑陋又虚弱,几乎讲不了话。她突然感到身上的疾病是一种羞人的耻辱。

“您对我讲完您的故事吧。”她说。

“她是否不会来打扰我们了?”格扎维埃尔阴沉地说,“她连门都不敲。”

“我想她不会再来了。”弗朗索瓦丝说。

“好吧!她向她的女友招了招手,”格扎维埃尔勉强开始讲,“她们坐到了我们身旁,年轻的那个喝完威士忌,一下子就倒在桌上,像一个孩子那样胳臂伸向前方,脸颊贴在臂肘上。她哭笑无常,头发乱蓬蓬的,额头上冒着汗珠,然而她很干净,很纯洁。”

格扎维埃尔闭上了嘴,脑海里正再现这一场景。

“什么事情谁要是走到了极端,那种感受是十分强烈的,确实到了极端。”她说。她的眼睛茫然地凝望着,然后,又兴奋地说:“另一个使劲摇晃她,她一定要把她带走,她像一个充满母爱的妓女,您知道,这类妓女不愿意自己的小情人沉沦下去,她们出于关心,出于占有者的本能,同时出于一种淫秽的怜悯心。”

“我懂。”弗朗索瓦丝说。

简直可以认为格扎维埃尔在娼妓中生活了好多年。

“是不是有人敲门?”她伸长耳朵听了听说,“请您叫他进来。”

“请进。”格扎维埃尔声音嘹亮地喊道,眼神中掠过一丝不悦。

门打开了。

“您好。”热尔贝说,他略显尴尬地向格扎维埃尔伸出手。

“您好。”他重复了一句,并走到床边。

“您太好了,能来这里。”弗朗索瓦丝说。

她原来没有期望他来探望,这下,出乎意料地看到他使她心花怒放。她像有一股清风吹进房间,涤荡了病气和污浊的热流。

“您的模样很怪。”热尔贝善意地笑着说,“好像印第安部族苏人的头领。您好点儿了吗?”

“我已经好了。”弗朗索瓦丝说,“这玩意儿,九天内见分晓,或者一命呜呼,或者烧退下来。请坐。”

热尔贝解下围巾,这是一条晶莹雪白的粗棱纹羊毛围巾。他在屋子中央的一个墩状软座上坐下,看看弗朗索瓦丝,又看看格扎维埃尔,一副走投无路的神情。

“我不再发烧,但是仍然腿发抖,不能站立。”弗朗索瓦丝说,“一会儿他们要给我透视,我想,离开床下地走肯定会使我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要检查我的肺,看看情况究竟怎么样了。医生对我说,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右肺软得像一块肝,而且另一叶肺也快变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