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4(第7/10页)

“今天你安静些了,里弗斯太太。”他说。因为安眠药和昏睡,我口干舌燥,舌头几乎粘在了嘴巴里。我费了好大劲才说出:

“我不是里弗斯太太!”

我说出来之前他就走了。

他走之后,我的头脑慢慢清醒了。我躺在床上,开始想事儿。上午我们得在房间里待着,得保持安静——如果愿意看书的话可以看——培根护士看守着我们。我想,这疯人院里的书肯定都被疯子们看完了,因为她们都跟我一样,睡在床上,啥也不做。只有培根护士坐着,把脚跷在凳子上,捧着本杂志在看,不时舔一下红肿的手指翻一页,不时咯咯地笑。

到了十二点,她放下杂志,打了一个大哈欠,然后带我们下楼吃饭。另外一个护士过来帮她,“快点,快点,”她们说,“别拖拖拉拉。”

我们排队走下去,白脸老女人——威尔逊小姐——紧跟在我后面。

“你别怕,”她说,“怕那个——你别回头!嘘!嘘!”我感到她的呼吸喷到我后脖子上了,“别怕你的汤。”她说。

我加快了脚步,离培根护士近一点儿。

她带我们走进餐厅,餐厅里响着铃声。我们这一队走进去的时候,其他护士带着她们管辖房间的病人也加入了我们。这疯人院里关的女人,有六十个左右。我被关了垫子房以后,看见这些人,都觉得是可怕的一大堆人。她们都穿得和我一样,我的意思是一样差,各种衣服样式都有。她们中有的人头发被剃光了,有的没牙了,或者牙齿被拔了,有的人有伤口或者青肿,还有些人戴着帆布袖套或手笼,总之,这些让她们看起来更像疯子了。我也不是说她们不是疯子,她们各有各的疯法。反正,在我看来,她们跟一群马蝇差不多。其实呢,疯子跟江湖骗子一样,有各种不同的疯法和骗法吧。有的人完全疯癫了;有的人,大概有两三个吧,跟贝蒂一样,只是傻了。有的人大声骂脏话,有的人就是抽风。其他那些就只是整天愁眉苦脸——她们走路,眼睛只看地下,坐着,手只是放在大腿上,嘴里不是嘟嘟囔囔就是叹气。

我和她们坐在一起,吃了疯人院给的饭。跟威尔逊小姐说的一样,午饭就是汤。我小口小口喝着汤,看见她看着我,对我点头,但我不想回望她。我谁都不想望。前几天我吃了药,又钝又傻。现在我清醒了,人就有点恐慌——心里着急害怕——我会出汗、抽搐、乱发脾气。我看着门和窗想,要是我找到一扇窗子只装了窗玻璃,我就冲过去。但是,所有的窗子都装上了铁栏杆。我不知道要是这儿失火了该怎么办。门上装的都是普通锁,要是我有合适的工具,应该可以撬开。但我什么工具都没有,连个发卡都没有,也没有能做成工具的材料。我们用的汤勺是白铁的,软得跟橡皮似的,用来挖鼻子都不行。

吃饭时间是半个钟头。我们被护士们和几个壮汉看着——除贝茨先生和贺吉斯先生外,还有一两个男的。他们站在墙边,不时在桌子之间走动。有个人走近的时候,我哆嗦了一下,举起手说:

“先生,请问,医生们在哪儿?先生,能让我见见克里斯蒂医生吗,先生?”

“克里斯蒂医生忙着呢,”他说,“安静。”然后走开了。

有个女人说,“你现在见不着医生的,他们只有早上才来。你不知道吗?”

“她是新来的。”另一个说。

“你从哪儿来的?”之前那个说。

“伦敦,”我说,眼睛还看着那个男的,“虽然在这儿,他们以为我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

“伦敦来的!”她叫道,其他一些女人也跟着说,“伦敦!哎呀,伦敦!我真想念伦敦啊!”

“现在夏天刚刚开始。你真不容易啊。你还这么年轻!你上社交场了吗?”

“上什么?”我说。

“你是哪个家族的?”

“你说啥?”那个壮汉转过身往回走了,我又举起手,还摇了摇,“您能告诉我,我能上哪儿找克里斯蒂医生吗?先生,求您了,先生?”

“安静!”他又说,从我身边走过。

我身边坐的那个女人把手放在我手臂上说,“你肯定熟悉肯辛顿广场吧?”

“啥?”我说,“不熟悉。”

“我想啊,那儿的树现在都枝叶茂盛。”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没见过。”

“你们家人都是谁啊?”

那个壮汉走到窗边,然后就抄着两手转回来。我本来举起了手,现在放了下来。

“我们家人都是小偷。”我垂头丧气地说。

“哦!”几个女人做了一个鬼脸,“真是个奇怪的姑娘……”

我身边那个女人对我做手势,叫我靠近些。

“你的财产也没了吗?”她悄悄对我说,“我的也没了,但是,你看这个,”她给我看她用绳子挂在脖子上的一枚戒指。那是镏金的,没有了钻石,“这就是我的资产,”她说,“这就是我的依靠。”她把戒指藏回衣领里,摸摸鼻子,然后对我点点头,“我的姐妹们把别的都抢走了,但她们别想抢走这个。不行,坚决不行!”

从那以后,我没再跟谁说话了。吃完饭,护士带我们去花园里走动了一个小时。花园四面都有墙,有一道门,门也上了锁。但可以从门栅栏里望出去,望到这宅院的其他部分。外面有很多树,有些树就挨在院墙边。我把这记在心里了。我从来没爬过树,但是,爬树能有多难呢?要是我能爬到够高的树枝上,就算会摔断腿我也想跳出院墙去,只要能得到自由。

要是那时候萨克斯比大娘还没找来的话。

但是,我又想,我还是应该去找克里斯蒂医生说清楚。我想让他看看,我是多么头脑清醒。在花园散步一个钟头结束的时候,铃声响了,我们被带回屋里,在一间灰色的,闻起来像漏了煤气的大房间里坐着,一直到晚饭时间。他们管那间屋子叫活动室。吃完晚饭,我们就被带进卧室锁起来。我一路跟着走,还是有时抽搐,还是冒着汗,我什么话也没说。我跟其他那些女人,普赖斯太太,威尔逊小姐还有贝蒂做同样的事:在她们用完水后,我站在盥洗架前,洗了脸和手;在她们刷了牙之后,我刷了牙。然后,我把丑不拉几的格子呢裙子脱下折好,穿上睡袍。在培根护士低声祈祷后,我也说了阿门。但是,当斯彼勒护士抱着一罐茶走进门,给我一碗茶,我接过来却没喝。我趁没人看见的时候,把茶倒地上了,它冒起一阵蒸汽,渗进了地板缝里。我用脚遮着倒了茶的地方,抬起头,看见贝蒂正看着我。

“弄脏了地板,”她大声说,声音像男人的一样,“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