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4(第9/10页)
“很彻底,”他说,“是吧?简直不敢相信,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纯粹的病例。妄想症甚至延伸影响到了运动机能。我们要从这里击破。我们必须好好研究,制定一个治疗方案。里弗斯太太,请把铅笔还给我。女士们,日安。”
他从我手里抽出铅笔,转身走了。格雷夫斯医生和斯彼勒护士跟他一起走,培根护士在他们身后关门,上锁。我看着她转动钥匙,好像遭了一击,倒在床上大哭起来。她啧了两下嘴——她对哭这事儿太习以为常,她们见惯了女疯子在晚饭桌边哭得眼泪掉到汤里,或者在花园里哭得死去活来。她啧完嘴,打了个哈欠,看了我一眼,就看别处去了。她在椅子里坐下,搓着她的手指开始抱怨。
“你觉得你受苦了,”她对我和屋里其他人说,“把我这手指长你们身上试试看?这才叫个苦,火辣辣的,鞭子抽似的苦。噢!噢!老天爷呀,痛死我了!来,贝蒂,好孩子,快来帮帮你的老护士,把药膏拿过来好不?”
她还握着钥匙串。看见钥匙我哭得更厉害了。她取下一把钥匙,贝蒂拿过去开了橱柜门,取出一罐油膏。药膏白色,像猪油一样是凝固的。贝蒂坐下来,用手挖了一坨,开始往培根护士红肿的手指上抹。培根护士哼哼着,脸色慢慢地舒展了。
“就是那儿!”她说,贝蒂呵呵傻笑。
我把脸埋进枕头,闭上眼睛。如果这疯人院是地狱,培根护士是魔鬼,贝蒂是她身边的小鬼,世上就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了。我一直哭到自己再也没有力气。
然后我床边起了点动静,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好了,亲爱的,你不能只顾抹眼泪啊。”
这是那位脸色苍白的老女人,威尔逊小姐。她对我伸出手。我看见她,打了个激灵。
“啊,”她说,“你怕我,我不吃惊。我是脑子有点不正常,你会习惯的。嘘,别说话。培根护士看着呢,嘘!”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条手帕,示意我擦擦脸。这是条旧得发黄的,软软的手帕。这手帕的柔软,还有她表情的友善——这是我进了疯人院后,第一次有人对我表现出友善,就算她是个疯子——让我又哭了起来。培根护士望了过来,“我可看着你呢,”她说,“别以为我不知道。”然后她靠回椅背。贝蒂还在帮她抹药膏。
我小声说:“你千万别以为我在家也这么容易哭。”
“我知道你不会。”威尔逊小姐回答说。
“我只是害怕,怕他们把我关在这里。我被害惨了,他们把我说成疯子。”
“你得保持信心。这家疯人院没其他疯人院那么差,当然,也算不上什么好地方。比如,我们必须呼吸的这房间的空气,就臭得跟牛圈似的。还有这儿的饭菜。他们叫我们夫人小姐,可是这吃的,牙缝都塞不满的糊糊,叫我拿给园丁小子吃我都脸红!”
她的声音提高了,培根护士又朝我们望过来,撇了撇嘴。
“我倒想瞧瞧你的脸怎么红,老鬼!”她说。
威尔逊小姐抿着嘴,表情有点尴尬。
“她指的是,”她对我说,“我脸色的苍白。这里的水里有种和石灰有关的东西——我这么告诉你,你信吗?不过,嘘!不能再说了!”
她挥动着双手,那会儿她看上去真像个疯子。我的心往下一沉。
“你在这儿很久了吗?”等她把手放下,我问她。
“我相信——等我想想啊——我们真的没注意四季的流逝……我相信,很多年了。”
“二十二年,”培根护士说,她还在听我们说话,“我年轻时刚来这儿的时候,你就是这儿的老油条了,是吧。到今年秋天,我就来这儿十四年了。啊,力气大点儿,贝蒂,就那儿!好孩子!”
她拉长了脸,闭着眼睛喘出一口气。我满心恐惧地想,二十二年!这想法一定在我脸上露了出来,因为,威尔逊小姐说:
“你别认为你也要在这儿待那么久。普赖斯小姐每年都进来,但是,她发病最厉害那阵过了以后,她先生每年都接她回家。我想,你的入院书,是你先生签的吧?我呢,是我哥哥,他一直把我留在这儿。男人们可以没姐妹,但是,太太他们还是想要的。”她举起手来,“我也想说得更直白点儿,但我的舌头——你明白的。”
“那个男的,”我说,“签字送我进来那个,是个臭不要脸的混蛋。他假装是我丈夫。”
“你可真苦命,”威尔逊小姐摇头叹气说,“这种是最苦命的。”
我碰碰她的手臂。我刚才沉下去的心,现在像浮标一样升了起来,升得让我心痛。
“你相信了我的话。”我说。我看看培根护士,她听到我说的话,睁开了眼睛。
“你别以为这是个什么事儿,”她用轻松的口气说,“威尔逊小姐什么胡话都信。要不你现在就问问她,月亮上住着什么?”
“你该死!”威尔逊小姐说,“我那是私下里跟你说的!——里弗斯太太,你看见了,他们是怎么毁我信誉的。我哥哥付你们每周一基尼就是让你们来糟践我的吗?你们这些贼!魔鬼!”
培根护士站了起来,做了一个双手握拳的样子,威尔逊小姐就住了口。过了一会儿,我说:
“你把月亮想成啥样都行,威尔逊小姐。这有什么关系呢?但是,我跟你说我是被骗子弄进这家疯人院的事儿,我是头脑清醒的,说的全是真话。克里斯蒂医生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我希望他会明白,”她说,“我肯定,他会的。但是你知道吧,必须有你丈夫签字,你才能出院。”
我瞪着她。然后我看看培根护士。“真是这样吗?”我问。培根护士点点头。我又开始掉眼泪,“上帝啊,救救我吧!我完蛋了!”我哭喊道,“那个贱人是不会来签的!打死都不会!”
威尔逊小姐摇着头。“真苦命啊!苦命!但是,他也许会来探视呢?也许会突然发个善心呢?他们必须让人来探视,你知道吧,这是法律规定的。”
我擦了擦脸,“他不会来的,”我说,“他清楚得很,要是他来我会杀了他!”
她有点害怕地前后左右望了一下,“你不能在这儿说这种话!你得乖乖守规矩。你不知道吗,他们有各种法子整你,绑住你——他们有水——”
“水。”普赖斯太太颤抖着念叨了一句。
“够了!”培根护士说,“还有你,麻烦小姐”——她指的是我——“别再逗其他人了。”
她又对我亮了亮拳头。
于是我们都闭嘴了。贝蒂又搓了一小会儿药膏,然后把罐子放好,自己回到床上去了。威尔逊小姐低下了头,眼神灰暗下来。普赖斯太太还是披头散发的,时不时哼哼两声。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喊破嗓子的尖叫。我想起易布斯大叔的妹妹。我想家,想起家里所有人。我又开始出汗。我觉得我突然明白了苍蝇被蜘蛛网困住的感觉了。我站起来,从一面墙走到另一面墙,来回走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