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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摇头。
“想看译文吗?”
她没有回答,问我:“去哪里?海边?”
“现在去哪里都行了,我听你的。”我说。
“那就去池塘吧,像湖一样的池塘。”
她终于开始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说庄司翻译的那东西?嗯,原文当然好,不过翻译成日语的译文也想看看呢。”
“你什么时候和他交往的?”
“放心,是你们在一起很久以前,大约是我来到日本遇到乙彦一段时间以后吧。刚才说过,是我给他介绍了那小说,给了他第九十八篇,并要他译出来。”
“对不起。”萃说。
“不能怪你,不过,我能读到那小说还是因为你呢。”我笑道。
“本来就读得到的。”她说。
“你和乙彦去过波士顿?”我问。
“对,去了两年。”
“现在怎么回来了?那里相当不错啊。”
“我也不知道,我原本是想留下的,但人根本不能真正决定什么呀。”
车里热得憋闷,和外面飞快远去的看似凉爽的景色很不协调。大脑似乎发木了,连思考也迟钝起来。
“冷气太弱。”我说。
把冷气调大,膝盖冷飕飕的。
“波士顿的确令人愉快,”她说,“有点悒郁,很美,是个逃亡的好去处。可我们之间的问题依然如故,这是不言而喻的,而且钱又用光了,怎么办呢?于是他说分手,说要回日本,那么我说,我留下吧……然而还是回来了。”
我问:“一开始你们就知道两个人是姐弟吗?”
“也许我知道。”她回答。
“也许?”
“因为相爱,所以要经常告诫自己并不知道我们是姐弟,结果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竟弄得不得而知了。听起来像是谎话,但真是这样。早上不是要起床吗?起来就十分困惑。姐弟?这才荒谬吧?总之脑子里都乱成一团了。”
“有这种事?”
来来往往的车流中,我仿佛身处非现实的世界,正在一条河中顺流而下。
“我知道你和庄司好,乙彦说他在聚会上见过你和庄司,还跟我讲了你的情况,所以想见见你。回日本来我原本心情忧郁,但一想到有你,就愉快了一些。”
“……哦。”
“到了。”她说,并将车停在旁边。
这是一个大公园,我没来过,从门口望去,里面林木苍翠,像森林一样幽暗。
“下车吧,我们散散步。”她说。
公园很大,穿过入口附近密集的树丛,突然到了一个明亮开阔的池塘边。我们买了推着自行车卖的冰棍儿,很有怀旧的味道。那大叔从盒子里取出两支冰棍递过来,问,“你们是姐妹俩?”“是呀,”我们笑着回答。然后坐在一条旧的木制长椅上吃起来。
这池塘确实像湖,远处岸上的树丛看上去像山丘,池塘里的水镜子般清澈平静。眼前的碎石道上,孩子们骑着嘎嘎作响的自行车飞驰而过,而垂钓者则安静地散坐在湖边。不远处有个小沙滩,母亲们正带着孩子在那里玩耍,欢闹之声不时传来。
萃抱膝而坐,并没有看池塘,而是望着远方的云。
“可是,为什么你们俩不想在波士顿长住呢?因为日本国籍吗?”
“也有这个因素……嗯,事情发展到一半,究竟是怎么回事很难弄清楚了。”
萃歪着头,像在搜寻往昔的记忆。
“本来,我们远行就是想从姐弟关系的阴影中逃离出来,目的就是转换心情。心想,就我们两个,逃到遥远的地方去吧。我们有的是热情。虽然起初我什么都不懂,但乙彦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他告诉我波士顿是个好地方,有大河,可以沿河边散步,泡图书馆,喝酒,去港口看船,做一对极乐的恋人。可是我们心中的压力积聚着,半夜总是醒来,每当被人问起我们是否是夫妻,每当在公园中遇见老年夫妇,我们就很难受,像逃亡者一样避开。开始我们还可以保持快乐,然而渐渐地,即使我使劲握他的手,他也只是用黯淡的眸子注视我了。假若他还能冲我笑,也许一切仍会很好地持续下去,然而他却始终只能如此,给我的感觉是我们的关系比陌生人、比姐弟更疏远了。我们不能正常地继续了。想来以往我根本就没有认真考虑这些问题。我和父亲也上过床的。”
“这么说……”
萃终于将视线转到我的脸上,她理解了我要说的话。
“不错,第九十八篇中的那个人就是我。”
“总算全联系上了。”我问道,“你只喜欢自家人么?”
“并不,至少庄司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呀。”
“倒也是。”我点点头。
当逝者的名字从旁人口中说出来,那人总是仿佛融进了眼前的风景。特别是在这样一处野外的地方,当突然听到他的名字,我便觉得眼前的一切: 拖着阴影的树丛的沙沙声、雾一般淡淡的夏日的凉气、波光粼粼的水面,所有这些东西上都骤然浮现出庄司的面容。
“这么想来,我和你也算是姐妹了呢。”我笑道。
“如果你和乙彦上了床,那我们就更是姐妹了。”
她也笑起来,话语中有点刻薄的味道。
“目前还不会。”我回答。
我当真不知道,对于那样的事,她是希望还是担心。
“为什么乙彦君对我讲起你的时候觉得你很可怕,像要吃了他似的?”
“我相信两人的相遇如同那些古代的传说,是命运在发挥作用,一定是这样。那个笨蛋不懂。”萃回答。
“什么都没有发生呀。”我说。
“嗯,很安静。”
沉默,听着周围的各种声音: 鸟儿的啾啭、孩子的喧闹、远处的铃声。
“读过第九十八篇了吗?”萃问。
“嗯,读了,是篇好小说,尤其是最后的部分。”
“我读到那里也哭了。后来我们很少见面,他变得怪僻,不讨人喜欢,但我想,父亲他肯定是爱我的。他说我们那样相处时,他不知道我是他女儿。他觉得我像母亲,可母亲也出卖过肉体,所以我是不是父亲的孩子还当真无法确定。可是,我的眼睛和他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