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P(第9/29页)

是个奇怪的人,没有曾经认识的印象。既不特别美,也不特别可爱。然而有魅力,周身焕发着野兽般的敏感和天生的灵性。

我愣愣地看着她,观察她。

稀少黝黑的长发,纤细的身材,青筋显露的颈,高个儿,大嘴,白衬衫,小而线条优美的胸,短裤下露出结实的腿和意外丰满的脚,赤脚上蹬着黄色的海滨皮凉鞋,红色的指甲油。

好像至少在对夏天的感觉上我们是相同的,因为我们俩的装束很相似。

“打扮得像姐妹呢。”她说。

“您是哪位?”我问。

“我叫箕轮萃。”她报了姓名,又将姓名的读音重复一遍,然后说,“你是加纳风美小姐。”

“对,可是……你是谁?”

“应该认识吧。”

她微笑着,笑里透着亲密,同时伸出纤细的手,那动作迅速得像《遭遇未知》[3]中的太空人。

“不认识,不好意思。”我说。

于是她一把抓紧我的右手。

“上车谈吧。”她拽我。

“等等。”

我慌慌张张地意欲摆脱她的手。她的表情很平静,可力量却相当强大,根本摆脱不掉。那手热得让我不舒服。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不能跟你去。”

我的语气很坚定,她一下变得畏怯了。

“我们应该是认识的,很早就认识。”她说,这是我近一段时间里经常听到的一句话。

“可是,我没见过你。”我说。

“没听乙彦说过?”她显出怅然若失的样子。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是乙彦的……,我正要开口,却听她说:“我和他俩是同父异母的血亲呀。”

“啊?”

我深感意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终于明白,那对聪明的孪生姐弟只在这件事上对我含糊其辞了。

“这个我不知道。”我说。

“为什么要瞒你呢?”她说,“是因为我和庄司曾经有过来往?还是因为我给了庄司《N·P》的第九十八篇小说,导致了他的死?”

她的最后一个字音总是上扬,声音很甜美。

“要么就是他们认为我不应该和乙彦在一起?”

我终于震惊了。

“这么说,你们之间存在血缘关系?”我说,“你真的也是高濑皿男的孩子么?”

萃点头。

“你说你姓箕轮,你母亲是日本人吗?对不起,我这样问很冒昧。”

“不错,父亲好像喜欢日本女人。母亲生活在那边,已经没有消息了,她是日本人。”

“想和我交谈了吧,我会开车,瞧!”她从口袋里掏出驾驶证给我看,“我没有撒谎呀。”

没撒谎我很清楚,不过她那样子一看就是个喜欢信口开河的人,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相信她的驾驶技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被她拽到门外,那里停着一辆红色私家车,保险杠向里凹进去了一截儿。

“什么呀,瞧扁得多厉害。”我指着那保险杠说。

“是以前撞的,不是现在。”

她笑着跑到车子跟前。

“请上车吧。”

“下次吧,对不起。”我说。

我想好好考虑一下,我不喜欢就这样被她拽上车。她长长的头发里散发出婴儿般甜甜的香气,那双无助、诱人的大眼睛从松散的刘海下忽闪忽闪地望着我,令我喜欢,也令我害怕。

“那么,至少让我送你回家吧。”

她扭动钥匙,打开门,麻利地坐上驾驶席。

“你从那边上。”她微笑着说。

没办法,我只好上车。

“那么,就在远处那个看得见的大路口处停。”我指点着说。

车里很闷热,透过前方的挡风玻璃只能看到一条白花花的闪着光的路。楼房和行道树亮得耀眼。我们两人都穿着皮凉鞋和短裤,白皙的大腿紧挨着,反射出夏日的光,猛然间,仿佛有了来到海滨的感觉。

“像在海滨呢。”萃说。

我吓了一跳。

她的驾驶技术意外地好。

“这个人倒还挺稳妥的。”我这样想着,但没有说什么,只是做出生气的样子。她握方向盘的时候目光沉着冷静,从这样的目光里,我知道了她也有稳妥的一面。

于是稍稍松了口气,对窗外强烈的阳光和车内并没起多少作用的空调也不怎么介意了。

心情明朗了些。觉得下次和她见见面也未尝不可。

车行到拐角处,我说,“谢谢,改天再……”

她猛地加快车速,“我们去吧。”她说。我的话被打断,那熟悉的路口说话间便被远远抛在了后面。

“请停一下。”我说。

“讨厌,好容易才见到你呢。”她前倾着身子说。

“不要乱说。”我怒气冲冲道。

“嗯嗯。”她摇摇头。

嗯嗯?什么意思?

“你这一套对付别人还行,对我不起作用,”我说,“别弄得跟演戏似的,我不会拐弯抹角。”

说话的当儿,我的家以极快的速度远去了。

“真的么?倒是一点也看不出。”

一下子,我真的沉默了,只好等待,看她下一步怎么干。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意外的是,她竟也露出了本来的样子。

“只是想跟你聊聊,一直等着这一天呢。不好吗?就聊一会儿。刚才的玩笑也许有点过分,但没伤着你对吧。”

“还说呢。”我笑起来。

“有许多不安,想见见可以倾心交流的人。”她微笑着说。

这时我才感觉到,来见我,其实她也同样紧张,于是终于明白自己是可以和她说说话,一起度过一段时光的,尤其是第一印象不好的时候似乎更应该如此。我终于不再坚持,决定跟她去。

“你这样一说,我才有点明白了,虽然还是有疑惑。”我点头道。

我又默默想了半天,桌上摊着的笔记本、打开的窗、喝了一半的大麦茶、晾晒着的衣物,我有些怀念我那个像“玛丽·希莱斯特号”[4]似的房间,也怀念不久前的自己,假若就这样由着她,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到那里去。

“这么说,你是想要我手上的第九十八篇小说吧,”我问,“你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