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第5/7页)

电话叮叮响个不停,白玛打来的,气死你,不接不接就不接。

一旁的小明礼貌地问:这位先生,请问你是不是要搞事情?

她说:个斑马!赶紧接电话别再让它吱吱了不然把你和手机一起从二桥上扔下去信不信?

我是个很有骨气的人,但我深知,永远不要和一个武汉姑娘对着干……

淡定地,随手设置了静音,又下意识地摸摸手腕上的那个烟疤。

耳畔江风徐徐,眼前历历晴川。

白玛哦白玛,我健忘的弟弟……

不用对我说图及切,那都是敏度的,这些穆欸本就是你应得的[9]。

(六)

白玛自12岁始当背夫,每年暑假都在那条路上翻山越岭,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

他后来一度在墨脱的七乡一镇很有名。

有名,不仅因他后来考上了大学,还缘于他的歌声。

说也奇怪,这样一个不被生活所宠溺的孩子,唱歌怎么会那么好听?

墨脱的县歌是他唱的,他坐在小屋里演绎给我听,两句还没唱完,满室皆动容。

南迦巴瓦的遗世独立,雅鲁藏布的暗潮汹涌,全被他搬到了这间小房子里,哐当一下砸进人心中,很难描述那是怎样一种嗓音条件怎样一种极致抒情,真他妈好听。

他唱的萨玛酒歌也好听,加鲁情歌也好听,康区的藏歌也好听。

如果他进音乐院校,一定会是被教授们重点培养的优等生,这个小背夫当真是天生的“中国好声音”。听说他曾去拉萨参加过全区音乐类统考,全西藏2000多个考生,他考了第二名。

白玛目前就读于武汉商学院,2014级学生。

艺术类院校的学费普遍高于综合院校,他如果去了,底下的弟弟妹妹全得辍学。

他没能读成音乐专业,读了电子商务专业,学费5000元。

白玛第一次在武汉见我时,描述过择校时的心情。

并没有不甘和遗憾,他在描述时甚至有一丝侥幸,侥幸自己没有为家中增添更多的负担。

他回答了我的盘问,告诉我他二哥2006年结的婚,穷,娶的是爸爸亲妹妹的女儿,因为近亲结婚,怀了孕又流了产。因为辍学早,没有文化,只能依旧在地里干活,农闲时当容巴。

二哥的牺牲成就了他的学业,让他当上了大学生,他不知足不行。

他还告诉我,幸亏自己没上艺术类院校,一想到自己的弟弟妹妹如果因为他高昂的学费而读不成书,只能在家里待着,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心窝子就疼。家里没多少地,难道让弟弟妹妹也去扛着货物当民工?

他说,每个哥哥都应该为弟弟妹妹做出牺牲,大哥做了,二哥也做了,现在轮到他了。

他说他其实牺牲得算很少了,大哥牺牲的是命,二哥牺牲的是人生,而他需要牺牲的只不过是歌声……

那天我们三个人坐在西餐厅里,他指指桌上的盘盘盏盏,说这么贵的东西他是第一次吃。

他说这样的餐厅,他的二哥和他的弟弟妹妹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进来,进来了也不会点菜。

…………

那天他笑嘻嘻地问小明:

阿佳[10],你说这是什么情况啊?我只是一个普通读者而已啊,真没想过会被回复私信,还非要给我一份工作,还请我吃饭,还让你作陪……

每个像我这样来面试的人,老哥他都会这么大方吗?

他放下叉子,看着我的眼睛,正色问:

因为我是从西藏来的,我家里穷,所以老哥特殊照顾我吗?

那这顿饭我不吃,你的小屋我也不是特别想去了!

我说行了少废话,怎么这么能哔哔啊你,赶紧吃。

……时候未到,什么都不必问。

小背夫,这其实也不是什么面试,只是我履行一个承诺,向你发出一个邀请。

可白玛以为那天是面试,非要用实力证明自己,他把包间门关紧,抱着吉他唱了一首《白马岗》。他用的是门巴语,大意如下:

妈妈酿的黄酒

爸爸讲的格萨尔王

寺庙里的诵经声

这就是我的故乡白马岗

号角吹响

饮酒欢乐

青年的男女跳舞唱歌

这就是我的故乡白马岗

…………

这首歌他在离家前唱过,爸爸妈妈送他到村口,边走边流泪。

胸前是爸爸系上的哈达,喉咙里是妈妈端起的苞谷酒,腰里藏着全家人东拼西借的一万元钱,其中一部分是他从这条路上用汗换来的。

他哼起歌,健步如飞,不敢回头,不能回头。

有人轻轻敲门,五六个服务员站在门外,说唱得真好听。

光谷是全世界大学生最密集的地方,打工的学生满坑满谷,他们应该也是在勤工俭学,其中一个面膛黑红的年轻人冲我们笑得灿烂,他说:

啊,我在老家时听过这首歌,你就是墨脱亚东村的白玛吧!

他扭头和人介绍:真的,可有名了,大半个林芝都在听他的歌。

他问白玛:你也考上大学了吗?是武汉音乐学院吗?是学声乐吗?

我抢在白玛之前回答了他:学什么不重要……是啊,不仅考上了大学,而且也在勤工俭学。

我看看白玛,一字一句地说:他驻唱的酒吧是个小屋子,叫大冰的小屋。

(七)

来小屋之后,白玛曾讲过一次他的入学之路。

2014年的夏末,全中国应该没有哪个新生的入学之路比墨脱的白玛列珠更折腾。

快两天的时间,从墨脱辗转到八一,再由八一找了一天的顺风车去拉萨,在拉萨等了整整四天才买到火车票,一天一夜一路硬座到西宁。

西宁到武昌远,他买的站票,两天一夜,为了省钱。

等他背着一筐行李到学校时,又是大半个白天过去。

迎新的老师好生奇怪,都什么季节了,这位家长怎么还穿着棉衣?

老师怎么也没想到,面前的这张老脸是新生,这个新生来自遥远的边境线,跋涉了整整11天。

白玛12岁开始翻越多雄拉雪山,16岁半夜爬过嘎隆拉雪山,到了20岁这一年,终于走出了喜马拉雅山脉,从雅鲁藏布江畔来到了长江边。

他放下行李,擦擦汗,墨脱的泥沙还蹭在鞋帮嵌在鞋底,伴他抵达江汉平原。

白玛初到学校时没少闹笑话,好几次唬得人一愣一愣的。

第一次进教室上课,满屋的人瞬间安静,都以为他是老师,都很奇怪他为什么跑到后排坐着不上讲台站着。

第一次进宿舍也是这样,众人都以为他是来送小孩的家长,夜里就寝,同学奇怪地戳醒他问:叔叔,家长不是不能住宿舍吗?

他在被子里蒙头笑,醒来后真的当起了家长,接下来他主动包揽了宿舍卫生,室友们基本没机会扫地,马桶也是他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