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第7/10页)
李万堂在两江总督府以事教子,比说上一万句还管用,一瞥间见李钦若有所思,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大人这样关照京商,京商不能不为地方上出力。”李万堂站起身来,诚恳地道,“江南连年征战,沿岸海塘失修,如今潮汛将至,一旦再受潮灾,农田被淹,今后几年的收成都难保,饥民更是雪上加霜。李家愿意出银两重修全部海塘,还望大人应允。”
这是善行义举。堂上堂下的官员,对于本省本府的海塘自然心中有数,几乎处处破烂不堪,勉强修补维持而已。上百里的海岸线,海塘不下三十多处,没有几十万银子绝下不来,这李家真是财大气粗,居然主动要求承修。
别人都在啧啧称赞,只有曾国藩看透了李万堂的心思,与其说修海塘是为了保农田,还不如说是为了保盐场,海水一旦灌进盐场,那才是真正的颗粒无收。只不过这与方才那笔“盐店交易”一样,都是官府与京商双赢,不妨听听李万堂接下来要求什么。
果然,李万堂信誓旦旦三个月内一定修好海塘,然后话锋一转,希望官府对于运工料的车船能够给予方便,不征税亦不留难。这一条,曾国藩很痛快地答应了。可是对于李万堂所说的另一件事,他不得不详加考虑。
“征伕……”历来苛捐杂税与强征民伕是祸乱之源,秦代殷鉴不可不防。
“怎么会强征!”李万堂脸上是那种不惜犯颜直谏的神情,“百姓都在受苦,京商倘若此时还要强征民伕,那不等于是民贼吗?自然是要给报酬的,别的不说,一日三餐要吃饱才有力气干活,还要发给工钱,去养活家小。”
真能如此则又是一番善举,三个月的工期可以活人无数,朝廷本有旨意,不许强征民伕,但是以工代赈,则不无不可。遇到这样的事儿,地方大吏有便宜处置之权,曾国藩也点头应允了。
两江总督居然这么给面子,连一句话都没驳回,两件事都有着落,李万堂自然心满意足,虽然舟车劳顿,可是神清气爽。一旁的李钦也觉得很是兴奋,把身子在座中拔得高高的,一脸的得意,不住瞧着对面的古平原。
“古东家,你此番买粮亦是功劳不小,本督也要酬庸于你。你可有何要求?不妨当众说来。”
照曾国藩想,古平原的生意没有京商大,局面也不够开阔,就算是有所需求,也不会比李万堂提出来的更难。他是这样想,其他人也都照此想,都当古平原有什么要求,也不过是多开几家茶店,或是包揽官府的茶叶生意。
“草民别无所求,只是也想效仿京城李家,为地方上做做好事。请大人将李家承修的海塘分一半与我,则足感盛情。”
话一出口,总督衙门上上下下几百人,都只当自己听错了。就连李万堂这样洞察人心,薛福成这般通晓人情的人,都瞧着古平原直怔神。
李万堂肯出钱出力修海塘,是为了借官府提供的便利和民伕,来防止海潮侵蚀淹没盐田盐场,只不过修海塘也可保护民田,防御潮灾,省了官府的这笔开销,等于是官商两利,这是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
可是古平原做的是茶叶生意,先不说茶山地势高不怕水淹,就算地上的茶场也都远离海岸,绝无被潮水冲犯之险,古平原却要巴巴地拿出几十万两银子,跟着李万堂修海塘,这不等于是替京商省银子吗?何况方才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位古东家与京商的李少东彼此相仇,他干吗要帮京商的忙?
这是绝无可能的一件事,古平原偏偏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谁都猜不透古平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场只有一个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古东家深明大义。这样一来工期自然可以缩短不少,对沿海百姓也是好事。既然如此,方才答应京商的征集民伕与工料通行的事情,你也可以仿照办理。”曾国藩的笑容越发深不可测,薛福成与他相识十余年,一看就知道,这位大帅必是瞧出了什么。
“大人,卑职实在弄不明白。”一个时辰后,肃客已毕,薛福成随曾国藩走在大堂通往后花园的长长走廊上。他在曾氏幕府中这么多年,口是心非的大奸大恶,守礼谨行的谦谦君子,贪财好货的言利之徒,一心为国的忠臣义士,这些人薛福成见得多了,扫一眼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唯有古平原让他一点都瞧不透。“古平原此举是冲着两淮盐场去的,他与李家之间倒真是仇怨很深,想要动这块京商的禁脔。”
薛福成不解地摇摇头,修海塘明明是在帮京商,曾国藩却说古平原是打算夺李家的盐场,这实在不可理解。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曾国藩轻轻道。
薛福成本就是以机谋事人,曾国藩一语点破,他想了一想,恍然大悟,失声道:“这姓古的年轻人好重的心机。不过李万堂也不是易于之辈,想动他的口中食,难!”
“盐场是跑不了的,不管是谁经营,都要向朝廷纳税。李家在京城官场的势力太大,或许换一个人来,对两江更好。”曾国藩看了薛福成一眼。
“卑职明白。”薛福成这才将曾国藩的用心全都看懂了,笑道,“商人斗法,官府也只能不偏不倚,静观其变。”
“对了。九爷来了,在后衙花园等您呢。”薛福成乍然想起,方才曾国荃到府,下人见堂上人多,没敢惊动曾国藩,便悄悄告诉了自己。
“九弟,你是不是为江苏多要些粮食而来,这你不必急,原先说好了两江三省分三十万石,却意外多了十万石,尽够分了。”曾国藩知道这个弟弟性情霸道,怕他一张口把粮食要去一半,故此一脚踏上门廊,便已经把话抢先说了出来。
曾国荃大马金刀地坐在桌后,一脸阴沉,先看了薛福成一眼:“薛师爷……”
薛福成立马停下脚步,目送曾国藩进了屋,将房门掩上,自己故意走得脚步声重些,让曾国荃能听见自己出了花园子。
“出了什么事吗?”
“大哥,我这些日子在苏州,吃不下睡不香,日夜都在想一件事儿。”
曾国藩笑了:“做了巡抚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事情太多了是不是?不要紧,从我幕中拨几个得力的师爷给你,刑名钱粮管起来,你的担子就轻了。”
“这都是小事。”曾国荃摸了摸额头上的一块疤,这是打安庆的时候,被一块开花炮弹擦了一下,只差半寸就掀开了头盖。
“咱们曾家为了灭长毛,负伤流血就不提了。统共没几个兄弟,国华死在三河镇,连个囫囵尸首都不见。国葆呢,前年病死在大营里,死之前握着我的手,说是想念湖南老家,只想回去看看,话没说完就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