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第8/10页)

曾国藩皱了皱眉:“他们都是为国尽忠,死得其所,朝廷早有优恤,对我曾家更是天语褒扬,国华、国葆在天有灵也应当欣慰。”

“在天之灵吃香烟祭祀,总不如活生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来得痛快吧。”

“九弟,你这是什么话。”曾国藩把脸一沉。

“这是我的心里话。打下江宁的那一天,我就想说了。曾家不欠朝廷的,反倒是朝廷,看样子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了吧。”

“老九!”曾国藩断喝一声,转身开门先看看花园里无人,这才松一口气。“你怎么敢口出悖逆之言,这是臣子该说的话吗。”

曾国荃满不在乎地一笑:“大哥,你真该出去走走,听一听街头巷尾都在说些什么。”

“说什么?”

“说你是江南王!说自从年羹尧征青海以来,从没有汉人掌过这么大的兵权。那年羹尧是汉军旗的,是包衣奴才,可大哥你是翰林,文有文胆,武有武略,比年羹尧又强上百倍。恐怕将来朝廷对我曾家的处置,也要比雍正爷对年家‘好’上百倍。”

年羹尧生前备受雍正笼络,所以嚣张跋扈,无论行军到哪个省,看巡抚不顺眼可以立时撤换。他保举几十名红顶子,要叱咤立办,不许吏部按章考察,几乎拿自己当了半个皇上,终于惹来奇祸,一天之内连降十八级,从大将军被贬到杭州看守城门,最后被赐死,斩其子年富,诸子年十五以上皆戍关外苦寒之地。由红得发紫到家破人亡,不过十几日而已。

如今巷议拿自己比年羹尧,曾国藩不能赞同:“虽然军权仿佛,但是我与年氏岂可相比。就拿一事来说,他在营中称吃饭为传膳,这是大大的僭越,获罪于天,罪不容诛。九弟,你倒说说,我哪里像年羹尧了。”

“大哥谨小慎微,生恐惹来朝廷猜忌之心,这我都知道。可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八旗弱旅被长毛打得一败涂地,而你我兄弟从湖南募来的湘勇却能屡战屡胜,立下不世奇功。这支军队,就是大哥的‘璧’,立下的大功,就是大哥的‘璧’。有湘军在一日,朝廷就寝食难安,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

曾国藩点点头:“难得你也见到了这一点,所以我正在让薛福成写折子,准备上奏朝廷,即行裁撤兵勇。”

“那就更离死不远了。”曾国荃冷冷地道。

“嗯?”

“拥兵方能自重!朝廷不敢对曾家怎样,就因为有兵在,倘若激反了二十万湘军,谁能收拾残局?要是大哥自撤藩篱,等于是把尖刀利刃送到那些早就对曾家、对湘军羡恨交加的满人亲贵手中,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曾国藩连连摇头:“老九,你未免太过危言耸听。圣上虽然年幼,可是两宫太后对湘军从未掣肘,军机处里是恭亲王总掌大权,他对我一向信重。别的不说,你我兄弟同为督抚,又同在两江,这一点从开国以来都算是异数,朝廷却不以为嫌,不吝封赏,这不是信任又是什么?!”

“真正对咱们推心置腹的是肃顺,若他在朝,我还能放心些。先帝本来许了诺,要封灭长毛者为王,就是出自肃顺的建议。这个王爵跑不了是大哥的,可朝廷却迟迟不下诏旨,这明明是怕你位高权重,功高震主嘛!”

“这都是你的揣测之词。若是立了大功就性命难保,那汉朝的卫青、唐朝的郭子仪呢。”

曾国荃见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服大哥,情急之下站起身,大声道:“我只问一件事。湘军本为打长毛而募,当日江宁城破,大功告成,按理说军机处就当传旨令湘军撤勇,可是为什么直到今天,还不见这道旨意?!”

话音方落,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曾国藩身子忽然一震,缓缓抬头望向弟弟,眼神中居然带着一丝惧意。

这句话是苏紫轩说的,曾国荃不过依样画葫芦照搬过来,却真正道出了他大哥的隐忧。

曾国藩这些日子日盼夜盼,盼的就是朝廷命他撤勇的旨意,旨意一到,便等于是朝廷承认曾国藩功德圆满,湘军有始有终,这局棋才是真正落子收官。可是旨意偏偏不来,曾国藩连日绕室徘徊,默察两宫太后和军机处不发这道旨意的意思,分明就是怕旨意一到,自己抗旨不遵,反倒逼反了湘军。朝廷如此猜疑,这里面的凶险当真是深不可测。

但是曾国藩当着任何人的面都不能说出心中的这个判断,包括面前的九弟。他忽然想起一事,这个弟弟打仗是把好手,读书却无所成,平素也不见他分析事情如此鞭辟入里,难不成……

“老九,这话是谁教给你的?”单是一个弟弟,曾国藩还有十足的把握压下他,倘若还有其他人,曾国藩担心事情一旦闹大,传到朝廷的耳朵里,若是下旨“明白回话”,那就糟不可言了。苏紫轩特意叮嘱过,火候未到,最好不要提及自身。曾国荃沉声道:“这话不用人教,眼下形势明摆着。我知道朝廷已经免了军费报销案,明里看这是向咱们示好,可要是反过来想,又何尝不是为了稳住湘军?大哥,你要是还觉得朝廷必定不会亏负咱们曾家,那你不妨在这两江总督府里稳稳当当地坐着。可有一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刀架在荷叶塘曾家几百口人的脖子上。”

“你要做什么?”曾国藩听出话风不对,这个弟弟一向胆大妄为,难不成要提兵造反?

“只是未雨绸缪罢了。”曾国荃放缓了脸色,“今天来就是知会大哥一声,我已经派兵接管了藩司粮库,江督衙门派到各乡各县去贴安民告示通知明日开仓放粮的人也被我的兵半路截了回来。”

粮库里现放着那四十万石粮食,明天准备拿出一半发放给江南灾民,曾国荃居然派兵封了粮库,那粮食呢?

“粮食不能就这么全发下去,我的督粮官守在粮库,按日发放,给这些灾民每日一餐,以饿不死人为准。”曾国荃声音中带着抹不去的杀意,“其余的粮食我

要留着,万一真有战事,二十万湘军人吃马嚼,也够半年支用了。”

曾国荃本以为大哥必定要呵斥不允,谁知曾国藩站起身背着手踱步到花园中,面向花坛里那“瘦、漏、透”的高高太湖石,半晌默然不语。

曾国荃平素最服气的就是这个大哥,今天是被苏紫轩“语不惊人死不休”,一股激劲儿顶着不管不顾来闯两江衙门,本来预备好了拼着受一顿训斥,也要留下这批粮食,作为日后“有事”时的资本。曾国藩这一沉默,曾国荃心里反倒七上八下,惴惴不安起来。

“粮食的事,确是我思虑不周。”过了好一阵子,日头偏西,将太湖石的阴影洒在了曾国藩的身上,他的声音才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