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下第一茶”居然无人问津(第5/17页)

“我是徽商,那些人也是徽商,买卖大小不同而已。”胡老太爷进府门之前,站住脚,向身后指了一指,“可是啊,别看他们如今买卖不大,将来指不定就能出个大生意人,给咱们徽商长脸,我这么做也是怕糟蹋了咱们徽州的人才。”

古平原听得心里热乎乎的,感动地点了点头。

胡老太爷说话时一直目视古平原,见他心有所感,欣慰地一笑:“我就知道世侄你是明白人,能懂得将养人才的道理。可不像我那外甥,每次来都神气活现地呵斥人,要我看,等将来我死了,他继承了我的家业,非得拆了这片空场不可。唉,到那时我也管不了了。”

“老太爷您身子旺健,怎么说起几十年后的事儿了。”古平原赶紧安慰。

“呵呵。”胡老太爷摆了摆手,下人们奉上茶,二人在花厅中坐了,“你这番来找我,要问什么事啊?”

古平原不答,先把一沓银票递了过去,“老太爷,这是三十万两银票,我先还清本钱,利息等过几日我再送来。”

“官府这么快就还了银子?”胡老太爷疑惑地问。

“是,歙县乔大人与粮台上打了招呼,把这笔钱尽快偿淸。”

胡老太爷翻了翻那叠银票,身子向后一靠,沉默片刻方才言道:“是不是侯二那家伙对你说了什么?”

“没有,侯世兄将银款解到,什么也没说就回去了。”

“还骗我。”胡老太爷有些愠恼,“我问你,这叠银票怎么都是京里四大恒开出来了的,而且还是连号银票,安徽粮台上就算有四大恒的票,又岂会有整整三十万两的连号票。”

“这……”古平原真的忽略了这件事,万没想到这姜真是老的辣,一下子被胡老太爷看出破绽,问了个张口结舌。

他还回的这叠银票正是李钦拿来的那三十万两,袁甲三在布赫藩台的撺掇下黑了胡家的几十万两银子,古平原没法和胡老太爷交代,干脆就把买军火的这笔钱拿来填了这账。

此时无奈他只得说了实话:“这笔钱是我代官府向您老借的,官府不还,自然该我归还。至于军火方面,我也有办法,我决定把自家茶园押到当铺,就凭‘天下第一茶’这五个字,还愁当不到几十万两?”

胡老太爷听了,深思不语,片刻之后才道:“世侄,你坐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胡老太爷讲的是嘉庆年间一个姓程的徽商在广州的故事。那时候还只有一口通商,就是广州这个码头,这程掌柜在广州十三行做事,专门从苏浙一地收购布匹丝绸卖给英国人,他为人机巧,心思灵敏,还学了一口流利的英语,深得洋行老板的器重。程掌柜的名气越来越大之后,很多同乡找到他,希望他能从中搭桥,甩开十三行的中间盘剥,让江浙布商直接与洋商做生意。程老板于是向英国商人提出了这个建议。广州十三行是朝廷钦点的与外夷做生意的商家,只是居间贸易便两头收钱,除了关税之外,还要十取其一,英国人早就想自己与内地商人接洽,于是交给程掌柜一大笔洋银,让他到江浙办货。

事情传开,谁不想搭这条船?程掌柜在宁波的客栈被人围个水泄不通。结果洋银花净买了二十船布匹丝绸不说,还赊来整整十船的靛青、茶砖、瓷器等洋人喜欢的俏货,这些布货都用沙船装载,由宁波出海,经由海路去往广州。

这笔买卖要是成了,程掌柜摇身一变就成了数一数二的大商人。广州十三行也得到消息,知道这个口子一开,今后人人效仿,十三行唾手可得的利润就会逐渐枯竭,于是想出了一条毒计。

程掌柜先走一步由陆路回到广州,左等船队不到,右等船队不到,望眼欲穿之时,沿海有人陆续救起落海的水手,这才知道,船队遇上了海盗,这批海盗手段毒辣,不仅尽夺其货,而且杀人烧船,三十几条船都沉没在海上,水手活下来的也没几个。

此事一出,沿海商家无不震动,大家都看程掌柜接下来怎么做。普遍的看法是,程掌柜此人一向做事手段高明,心思灵动,断然不会把这么一大笔债背在身上。英国人的洋银一定会要程掌柜赔累,然而赊来的那些货物程掌柜不见得肯赔,何况无论是英商的银子还是江浙商人的货物,既然是海盗所为,那就要报官缉盗,茫茫大海,何处寻找,虽然不是无头案,只怕也要经年累月地拖下去。

程掌柜果然报了官,也确如众人所想,官府拿不到海盗,只是办了几个陆上上窝家,抄出来的银子还不到损失的零头。眼看此案无法了结,江浙商人只好自认倒霉,颇有一批小买卖家因此要破产败家,闹得江浙一带人心惶惶。

就在此时沉寂多时的程掌柜忽然出现,他把与此事有关的众商家都召集在一起,用自己多年的积蓄赔了大部分人的损失,并将剩余的损失变为借款,一一写下借据。

此后程掌柜再次白手起家,他节衣缩食,把赚来的钱一面赔付英商,一面还陆续对江浙商人还债,有徽商老乡去看他,常常发现他家没有过夜粮。他整整还了七年,后来得了一场大病不治身故,临终前只留了一句话,要他的儿子继续把钱还完。

徽商会馆派人把程掌柜的棺椁运回徽州,当地所有的商人都到新安江口去迎棺,把偌大的深渡码头挤得水泄不通。

“他去世那年,我已在徽商崭露头角,也算是个能人,于是会馆派去抬棺材的六十四杠中有我一个,不是徽商里的顶尖人物还真别想得这份子荣耀。嘿,古老弟,我胡泰来走南闯北做生意,没少做过大买卖,也没少在人前风光,现在老了回想起来,这辈子要说最露脸的一次还是给程掌柜抬棺材那回。说句良心话,那六十个四人中哪怕有谁做过一回亏心买卖,会馆会派他去吗?就是派了,他敢去吗?不怕被棺材杠压塌了肩?”胡老太爷目光炯炯地望着古平原。

古平原没听过这位程掌柜的大名,可是同为生意人,听了这样的事自然心有所感,坐直了身子一动不动地恭敬听着。

“这几十万两银子你拿去用吧。”胡老太爷把那叠银票推了一推,“你宁可自己受这么大的损失,也不肯失信于人,程掌柜泉下有知必定引为知己。我如今多的也帮不上你,既然这笔银子正是你采办军火所需,那正好,就当是我再把这钱借你一次。”

古平原听了只是眨眨眼睛,静静地看着胡老太爷。

“怎么,你不信我说的话?”

“老前辈哪会骗我。只是就算我要从您这儿借钱,也不能这样糊里糊涂就把钱拿走。实不相瞒,我从别人口中也听到泰来茶庄如今好像是出了什么事儿,老太爷要是拿我当朋友,何妨将实情见告,否则我宁可去当茶园,也不能当这只顾自己不顾朋友的半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