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忍要忍到极致,退要退到彻底(第11/12页)

张二狗见刘黑塔急得青筋绽起多高,想了想站起身,拦住他道:“刘大哥,你别着急,听我慢慢告诉你……”

他这边话音还没落,就听漆黑的夜里,从庙门外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儿啊,儿啊,你们别走,别走这么快啊,等等做娘的啊……”

这声音夹着北风,听上去仿佛是从地狱中传来的恶鬼狂嚎,听得人耳朵里淌血。刘黑塔那么大的胆子冷不丁听见也打了个寒颤,就见张二狗面色惨变,急抬步迎向庙门口。

随着声音进来的是个鹑衣百结、蓬头赤足的妇人,她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对眼前的张二狗视而不见。她双手垂着,脚步一点一点地移动,那脚上全是冻疮,咧着口子流出的血都结了冰。她走到火堆前仿佛怕见火光,将头避了开去,一眼就看见了刘黑塔。

“你,是不是你把他们带走了……”她盯着刘黑塔,嘴里喃喃自语,向他身前走来。刘黑塔被她盯得心里发毛,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身子一顶,才发现靠到了供桌上。

“大康,大康,我求求你,你就留给我这一双儿女,现在又带走了,你可让我怎么活啊!”妇人忽地往前一扑,抓住刘黑塔的衣襟,顺势跪在了地上,不住地哭求着。

刘黑塔脑子“轰”的一声。他才认出来,这不是小油菜和小白菜的娘么,她口中的“大康”就是去年扛活死在石头山下的程康,一家人也正因为如此才沦落行乞。可是她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怎么两个多月不见,居然头发花白宛如老妇?

“程大嫂,我不是大康,我是刘黑塔呀,你看看清楚。”刘黑塔颤声道。

“是啊,他是刘黑塔,不是大康。”张二狗也过来解劝,“程大嫂,你这几天又跑到哪儿去了,大家都在担心你呢。这北风烟雪的,真亏了你能挺过来,快过来取取暖吧。”

“不是大康,不是……”程大嫂痴呆呆松了手,忽然掉头往庙外就跑,“我要去找他们,我就只剩下这一对儿女了,还我,还我……”

“程大嫂!”张二狗想撵,何瞎子拦住了他,“算了吧,她活不成了,就让他们一家人团聚也好,省得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活受罪。”

“唉!”张二狗愣了半响,眼一闭流出两滴泪,惨然摇了摇头。

刘黑塔听出话音,大惊失色地问道:“何瞎子,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说小油菜和小白菜……”

何瞎子耷着眼皮点了点头,刘黑塔无意识地猛一挥手,险些打翻了供案,他大叫一声:“我不信!”那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就如同在他眼前一样,怎么会就死了。

“是真的!”张二狗声音闷闷地开了口。

事情就发生在古平原与刘黑塔带着驼队离开太原不久,有人在小南河早已干枯的支流河道上,仿着邻省窑洞的样式斜斜地挖了十余个深洞,逢人问起,便称是要用来养猪,没几天的工夫便挖好了却又弃之不用,就那么放在那里,连个看管的人都没有。

“刘大哥,事情巧的很,就在这时县里的衙役忽然说要清街防盗,把我们一群叫花子撵得没地方去。北风一起,幕天席地的日子也过不成了,有人就想起了那河道上的十几个洞,试着住了进去,不但没人来管来撵,而且真个是挡风避寒的好去处。就这样没几天,大家伙一传十、十传百,这太谷县的叫花子十个倒有九个住了进去。”

惨事发生在河水将冻未冻之时。那一天的深夜,叫花子们正蜷在窑洞里酣睡,忽然就听一阵如奔马的声音由远及近咆哮而来,张二狗睡得离洞口近,人又机警,睁开眼跑出去一看,顿时吓傻了。就见从上游的黑暗中一道白浪疾扑而来,转眼就到了眼前,他醒过神来张口大呼,刚喊了两声身子就被水卷走了。

“河水冰凉刺骨,会水性的人也逃不出一条命去。算我命大,被河道上一根树枝挂住了。”他第二天才知道,三十多个叫花子只活了不到十个,方才刘黑塔念叨的那些人俱都葬身河中,有好几家都死绝户了。“小油菜的尸身在下游十里的浅滩上找着了,可怜那么大点的孩子,临到死还抱着一柄木刀不撒手。唉,他还算是有个葬身之地,他姐姐小白菜连尸身都没处寻,也不知冲到哪儿去了,只怕早已葬身鱼腹,连个囫囵尸首也没留下。程大嫂当夜去外乡一户远亲求帮,等知道这消息后就疯了。”

刘黑塔听呆了,小油菜那柄木刀还是自己亲手削好送予他的,答应过了年就教他一套刀法,小油菜乐得欢天喜地,见人就说。这些事历历在目,不料却已物在人亡。他无力地往地上一蹲,虎目中也流出泪来。隔了半响他说了一句:“怎么平白无故遇上这样的天灾?那条河道我也知道,就是小时候被老爹救起的地方,后来府里治河不是废弃了吗,十几年过去连树都长到腿粗,再说秋汛都过去了,怎么会突然发水呢?”

“……”张二狗张了张嘴,何瞎子一拉他,两个人都没吱声。

“怎么回事?”刘黑塔见他们仿佛有难言之隐,“莫非不拿我当朋友?”

“唉,刘大哥,我说了你可别上火,这事儿不赖你,可的的确确是从你身上起的。”

“我?”刘黑塔瞪大双眼,不明白张二狗意指何事。

“嗨,一句话就说清楚了。”何瞎子见张二狗还吞吞吐吐,忍不住插话道:“是王天贵指使人干的,他派人挖了河堤引水过来,要淹死我们这群叫花子,为他的信狗报仇!”

刘黑塔听了这句话,就如同被雷殛一般,“会、会有这事……”他一腔热血,万没想到世上竟然有人有如此歹毒的心思,居然如此睚眦必报,残害人命。

张二狗连连点头:“千真万确,我和瞎哥去看过,河道上确有被人挖开的痕迹,那之后王天贵还几次跟人说,我们这帮叫花子是狗肉吃得多了,遭了二郎神的天谴。再说事后我们一想,当初派人挖窑洞不正是那个、那个叫什么请什么来着?”

“请君入瓮!”何瞎子弹过三弦鼓书,肚里有点墨水。他咬牙切齿地说,“咱们这帮叫花子惹了谁了?就算是有仇,除了王天贵谁还有这么阴狠毒辣的手段。”

他顿了顿,又说道:“有件事是我无意中发现,为防多言贾祸,一直都缄口不言,今天索性也说了。那王天贵谋害人命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又信佛怕遭报应,每害死一个人,就到城边无边寺的五百罗汉前点一盏长明灯,怕的是冤魂索命。这一次的事情一出,第二天他就往寺里送了三口莲花大缸,里面满满装的都是灯油,点了二十多盏灯,这还不是明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