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忍要忍到极致,退要退到彻底(第10/12页)

常玉儿听了无话,又深深一福,起身时苏公子已带着僮儿走了。

常玉儿受了这一番刺激,倒比方才刚出泰裕丰时清醒了许多,想起重病在家的刘黑塔,心里便又是一沉。她加快脚步赶往家里,谁知刚到常家大院的门口,迎面碰上从门里急匆匆出来的李嫂。

“李嫂,怎么了?”常玉儿见她一脸惶急之色,心一下揪了起来。

“黑塔呀,黑塔不见了!”李嫂简直要哭出来。

“怎么会不见了?他不是一直发热昏睡着么?”常玉儿头一晕,差点栽倒在地。她情急地抓住李嫂的手,父亲蹲了大狱,哥哥就是家里的主心骨,他可不能再有什么事。

“本来是躺在床上,可方才那泰裕丰票号来人,说是这大院已归王家所有,让我们赶紧搬出去。我应付了一阵好不容易把他们都打发走,等回头一看,黑塔他、他就不知去向了。”李嫂一跺脚。

“家里这么大,你都找过了吗,会不会是去了别间屋?”

“后面那几个套院不是封着的嘛,前面那几间屋我都一间间找过了,连厨房都找了。”

常玉儿不等李嫂说完就匆匆进了门,从门厅开始,几间卧房、老爹算账用的书房、厨房、马房,连自己的闺房都找了个遍,就是不见刘黑塔的人影。常玉儿腿一软坐在闺床之上,心里慌得如同打鼓。她抬眼望着李嫂,迷茫地问:“我大哥到底去哪儿了?”

刘黑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自从挨了歪帽的快拳重脚,呕了几口血,憋了一肚子的冲天火气回到家,他就从廊下翻出一坛老酒,拍碎泥封“咕嘟嘟”一口气喝了半坛,常玉儿和李嫂两个人合力都劝阻不了,只得随他去。要知道五脏六腑受了内伤最忌饮酒,更何况他心火旺盛,两相一交逼,正如医家所言是“干柴逢烈火”,那酒就是催命的猛油,这还了得,睡到半夜已然发作,天光未明,额头已经烫得如同一个火炭。

常玉儿要去泰裕丰交房契,李嫂担心刘黑塔的病情不敢远离,只得央求邻居去请郎中。待郎中来了一瞧,这病来势汹汹却非疑难杂症,现成的丸药散剂配了几服,又叮嘱了食忌。刘黑塔迷迷糊糊服了两剂化热清毒兼除瘀血的药,躺在床上只是发汗,不大工夫神智恢复了不少。

他也知道自己病了,觉得心中烦恶口干舌燥,想爬起来找点水喝,强撑着身体走出卧房,忽然听见大门口有人大声喊叫。他走近细细一辨听明白了,是王天贵派人来让自家腾房。这么说妹子不见踪影,定是已经将房契地契送到了泰裕丰。刘黑塔心里陡然涌上一股悲凉的感觉,老爹把自己养这么大,此刻家破人亡摆在眼前,自己却束手无策,救不出老爹,保不住家产,原来自己竟是这般无用。

“刘黑塔,你白长这么大个子,白吃这么多年的饭,你是个饭桶窝囊废!”刘黑塔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他离得远,听得不甚分明,还以为泰裕丰的人立时就要进来收屋,他死都不愿看那些小人嘴脸,想了想不言声,从后门走了出去。

一到外面,刘黑塔就觉得两只脚像踩在了棉花堆里,快走两步心就突突直跳,大冷天额上呼呼淌汗,眼冒金星。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恍惚间觉得看见了城门,从门楼子里吹出的北风更是凛冽,刘黑塔手扶着城墙喘息着,他一咬牙,用力一挺腰打算站直身体,这下可坏了,随着眼前一黑,人顿时栽倒在地上。

等他醒了,发现天色已黑,自己身上围着些破布片子,面前一个柴火堆,上面架着个木头架子拴着一个瓦罐,里面热气腾腾不知煮着什么东西。再往两旁一看,原来身边还或坐或卧着十几个人,其中不少自己都认识,俱都是这太谷县城里的乞丐。刘黑塔为人外扬且不嫌贫爱富,只要是讲信义的朋友他都爱交,叫花子中也有不少一起吃狗肉的朋友。

“张二狗?何瞎子?”他这一喊名字,几个人围了上来,何瞎子瞎了一只眼,咧着嘴问:“刘大少爷,你怎么差点成了路倒了,要不是遇上我们几个花子,搞不好今儿个就给你送炼人场了。”

“瞎哥,说话好听点,还没到十五就触霉头。刘大哥平常一向关照咱们,发急病让咱们遇到那就是缘分,怎么着,你还想丑表功不成?”讲话的是张二狗,他人如其名,确是长得狗头狗脑。何瞎子受了他一顿排揎也不恼,笑笑没言语。

刘黑塔一面听着,一面暗自运了运气,活动活动胳膊腿,发觉除了还有些体疲乏力,病竟是已然好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的病是谁治好的?”

何瞎子呲牙一笑:“你见过几个叫花子是病死的?穷死饿死病不死,咱们花子瞧不起大夫,穷有穷办法,越是急病就治得越快。城里的大夫也没咱这两下子。”

“是么,这么灵?”刘黑塔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不由得不信。

“刘大哥,这里是城外三里的土地庙。你安心躺着,待会儿再把火上煨着的野鸡汤喝上一碗,包您明早跟好人一样。”张二狗道。

“既如此,我谢谢诸位了,上次帮我逮信狗的事儿我还没好好酬劳大家,这次又救了我,大恩不言谢,赶明儿我再弄两坛好酒,请大家一醉方休。”刘黑塔冲四面拱了拱手。

出乎他的意料,本来有说有笑的一群花子听了这话瞬间沉默下来。人人阴沉着脸,只听得火烧柴堆啪啪作响,却再听不到半点人声。

气氛实在是太过诡异,刘黑塔这么粗豪的汉子也立时感觉到了,他困惑地望望众人,忽然发现人群中少了几个熟悉的面孔,而这几个人一向与何瞎子、张二狗等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方老爹、孔氏弟兄还有小叫驴跑到哪里去了?”

没人回答他,只是有人在悄悄拭泪。

“小油菜和小白菜呢?”那是一对孪生姐弟,六七岁年纪,弟弟一向梳个冲天辫儿,聪明伶俐,有名的小人精儿。他总缠着刘黑塔要学武艺,说是要长大了打把式卖艺,养活已经守了寡的娘。刘黑塔自幼失怙,哪听得了这个,早就一口答应。至于姐姐更是懂事,小小年纪居然学会了一手好针线,乞讨之余缝缝补补,将来想开一家绣庄,也是为了养活寡母。刘黑塔与这帮人混得都熟,知道有这小姐弟俩在就绝冷不了场,此刻四面一望,却看不到他们的人影。

人群又一阵沉默,空气仿佛让人窒息,连火苗都矮了三分。

“你倒是说话呀!”刘黑塔瞪着眼睛瞧瞧这个,看看那个,见大家都避着他的眼光,他那火爆脾气实在受不住了,单手抓住何瞎子的衣襟,把他拽了起来,不住摇晃着。何瞎子闭着嘴一个字也不说,只慢慢从那只独眼里流出一行浊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