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利益是刃,信誉是鞘(第12/13页)
“要我说,你收下无妨。那陈孚恩都说了,听你的话才有此番再世为人,你不就是他这一世的老子?老子要儿子点孝敬,又算得了什么?”苏紫轩调侃道。
古平原啼笑皆非,忽然灵机一动:“既如此,我将这手卷转赠与苏公子好了。”苏紫轩道:“你我萍水相逢,我才是真正无功不受禄,何况我要是拿了这手卷,异日原主儿知道了,非骂我见财起意不可。”
古平原再度无言。他平素口才也算佼佼,此刻遇到苏紫轩却只有甘拜下风。
见他为难,苏紫轩倒替他出了个主意,“那陈孚恩此去伊犁云天路远,总要一年半载之后才能安顿下来。等到了那时,你若真不想要这手卷,便将它卖了,换成银票托票号汇去给他,岂不是好。”
这倒真是个高招。见古平原答应了,苏紫轩便说:“手卷我没有带在身上,好在我住的客栈离此不远,你随我去取一趟吧。”
古平原听了无话,便跟着这主仆二人沿着城墙根儿向南走去。经过一间义学,听着里面的朗朗读书声,苏紫轩忽然开口:“古先生。”
古平原一愕,“古某是个生意人,苏公子不必太客气。”
“我听你谈吐文雅,从前必是读过书吧。”苏紫轩指了指义学的大门。
古平原不愿多说:“是读过几年书,不过毫无所成。”
“书读多了就成了书呆子,有了脑子却没了胆子,便是要恰到好处才妙。”
“苏公子高论。”古平原淡淡一笑。
苏紫轩奉承他两句,其实是有意套他的话。她随京商大掌柜张广发来此,知道背后的李万堂必是对晋商大有图谋,自己身处其间,如何左右逢源,确实是为之不易。古平原也是晋商一员,行事出人意料,倒是引起她的兴趣,颇想看看此人是何成色。
“我先前听说你把已经赚得的二百两利润送还回去,还当是你一时糊涂,现在又得知你居然把五两的腰刀当了五百两,这种事情并不是糊涂人能办出来的,必有个道理在吧?”
古平原扭头看看她:“苏公子岂不闻现在街头巷尾都在叫我‘疯子朝奉’。”
苏紫轩抿嘴一笑:“这倒也是一解。不过我见了你后,却觉得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一半?”
“你有疯子的胆量不假,却是谋定而后动。就算那把腰刀,我也敢断言,你必有收回那笔当银的把握,这才肯做这笔生意。”
古平原听了这话大是意外。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个突然出现的苏公子居然还是自己的知己,不由得也有些感慨,开口道:
“生意分两头,一头卖,一头买,‘信’字便是系在中间的绳子。还二百两银子是让顾客信我,当五百两银子是我信顾客,这样的事情如有可能,我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下去,直到将这根绳子变成连黄河怒涛都拍打不断的铁索。到了那时候,我的顾客就算是刀山火海也会随我而来,那样的生意才是万世基业。”古平原这段时间也一直在思索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却在这个素不相识的苏公子面前一吐为快。
苏紫轩半天没有说话,走出好远才慢慢道:“我认识一个姓李的大商人,凡事总是利字当头,然而也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无往不利。”
古平原想了想道:“做生意当然要图利,利与信其实是一体。”
“这话怎么说?”
“利与信就好比悬在腰间的一柄钢刀,利是刀刃,信是刀鞘,有鞘无刃不能生财,有刃无鞘害人害己。你说的那个大商人,只怕是刀法好,一柄刀在手中耍得妙,虽不还鞘却也始终没碰到自己身上。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有朝一日不留神,砍断了我方才说的那根绳子,再想生财图利,只怕是天方夜谭。”
“唔。”古平原没察觉,苏紫轩听了这番话后悄悄放慢了脚步,四喜凑近发觉她脸色有些苍白,吓了一跳,忙问:“公子,你可是身子有些不舒服?”
苏紫轩怔怔地看着古平原走在前面的挺拔身影,声音里带了一丝迷惘:“不知怎的,我竟有些怕他呢。”
“怕他?”四喜将嘴惊讶地嘟成一个圈,向前一指古平原。
苏紫轩摆了摆手:“你这丫头,这么大声做什么?也不怕人听见。”
四喜跟着苏紫轩这么久,从没听这位小姐说过一个怕字。在承德被人连夜搜捕,逮到了就是一个死,几次险象环生,苏紫轩依旧镇静自若,此刻却说怕这手无寸铁的当铺朝奉。四喜站在城墙边上发了一会儿懵,见苏紫轩走得远了,这才晃晃头快步撵了上去。
等到了苏紫轩住的八仙客栈,古平原进去一看,这一对主仆派头大得吓人,不过两个人,竟包了一座小院,共有三间房,十分宽敞干净。苏紫轩好像再不愿与古平原多说什么,直接取出那幅董其昌的手卷交予他。
“我打一个收条好了。”古平原便寻笔墨。
“不必了,当初我接这件东西,也没留什么收条。你拿了东西便走吧,我要休息了。”苏紫轩竟似下了逐客令。
古平原不想这公子竟是个忽冷忽热的性子,再要说什么也是自讨没趣,默然一揖,往院外便走。
正到院门口时,就听门外一人吟哦:“芙蓉作帐锦重重,比翼和鸣玉漏中。共道瑶池春似海,月明飞下一双鸿。”人未到声先至,带着一丝轻狂,“苏贤弟,兄昨夜梦中得诗一首,特来与你会会文。”
古平原一听这诗格调低下,走的近似淫邪一路,便是一皱眉,听上去此人与这苏公子甚是熟稔,不知这看上去是人中骐骥的公子怎会有这样的朋友。他想着闪身一避,院外那人正好一步跨进来,苏紫轩在屋中没出来,四喜迎出来道:“李少爷,你怎么又来了,我家公子不是说除了柜上的事情之外,他概不见客嘛。”
“这就见外了!你说买卖上的事情,那是张掌柜在管,咱们的交情可在买卖之外。”这人受了一顿排揎也不恼,涎着脸还要往下说,忽一转头看见正在瞠目望着自己的古平原,吓得往后一仰身,指着古平原的脸,“你、你、你不是……”
他一只脚刚踏进院,古平原就认了出来,这人正是在关外被自己救了的京商大少爷李钦。就见他那身打扮可特别,长衫马褂配了一双崭亮的皮靴,上衣近胸口处特意开了一个口袋放着金链怀表,光头不戴帽却戴了一副墨晶眼镜,不土不洋的派头怎么看怎么别扭,偏他自鸣得意,手里面还拎了一根文明杖。
当初古平原带驼队出太原府十里,便在路上遇到了张广发与李钦,只是两路人马交错疾驰,他又有要务在身,实在不能脱身去追,只得作罢。后来回到山西,他也没想到这两个人时隔这么久还没有走,而且就在太谷。古平原这时已经恢复了七八分冷静,兼之这些日子的遭遇,也愈加磨练了他的心性,所以他已不像关外一把扭住张广发那样,而是一动不动地望着李钦,声音中略带了一丝悲愤:“是我,古平原!好久不见了,钦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