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利益是刃,信誉是鞘(第6/13页)
“别说您不信,我也不信,那歪爷是什么人?叫他一声姓名,就割人家舌头。从没见他对谁笑过。”酒贩子念念叨叨。
古平原目中波光一闪,他想起来了,王天贵曾说这个歪帽是个武举人,莫非是真的不成?他把这话一问,那酒贩子连连点头:“不假,半点不假,他是咸丰七年的武举,在太原府中的试。”
“听你的口气,仿佛对此人知之甚详。那么他既是武举人,怎么会屈身当了个护院呢?”
酒贩子张了张口,却没言声。歪帽的事儿他本来不知,但是那天之后他好奇心起,借着走街串巷卖酒,得便儿便打听两句,时间长了,竟被他七拼八凑知道了个大概。但是越知道越不敢说,说了便招祸,于是装在肚子里跟家里婆娘都不敢提起。他又是个快嘴,只觉得憋得舌尖都发痒。今天在古平原这儿说了几句倒是痛快,但忽然想起“歪爷”那张恍如木雕泥塑一样的脸,心头便是一凉。“蚊虫招扇打,只为嘴伤人”,自己这不是自找不自在嘛。
古平原见他忽然发了呆,等了一会儿,不免催促两声。他不催还好,一催之下,那酒贩子连炉上的火都不顾,挑起酒缸拔脚就跑。古平原愕然不解,在后叫了几声,却见他越跑越快。自己的酒钱还没给,卖酒人却跑得无影无踪,古平原看看手中尚温的角子,摇了摇头,将酒钱搁在锡角子里,放在了桥下树旁。
等他回到万源当铺,雪地之中遥见一人正站在当铺门口。古平原心下疑惑,放缓了脚步到近前,慢慢看出正是祝朝奉双手笼袖,背对当铺大门,显见得是在等自己。
“好个守规矩的四柜。本当铺冬日定更落闩,二更熄火烛,你却到了三更才回,请问何故啊?”祝朝奉见他走近了,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声音不大却气势汹汹。
古平原看见是他来查铺,便知必有这番诘问,又知道祝晟早就想找自己的麻烦,只怕说什么都无用,索性闭口不答。
“是狎妓,还是赌钱,哪怕是抽大烟也算是个缘由,怎么不说话呢?难不成像那街上的乔疯子喊的,是被天兵天将请去发财了?”祝晟脸上嘲讽之色愈重。
古平原沉默着,始终一言不发。
“金虎!”祝晟一声喝,“他不说,你来说!方才就见你在二门内鬼鬼祟祟,定是给他做内应,你若不说,明日便逐你出铺。”
金虎从门后连滚带爬地跑出来,扑通往地上一跪,苦着脸看了看古平原。古平原气急道:“大朝奉,你不要牵连别人,我是给主顾送银票去了。”
“送银票?”祝晟倒没料到有这样的回答。
“便是今日昧了那流犯的二百两。流犯本是受苦之人,虽有穷凶极恶之徒,但其中受屈被累之人也不少。帮不得便不帮,但还要与差人通同作弊,昧他们的当钱,古某忝为四朝奉,窃以为此举不妥。”
祝晟冷笑一声:“所以你就良心发现,去还钱了?”
“钱是古某自己所出,与铺上无干。”古平原刚饮了酒,微醺之下口气不知不觉变得极是硬气。
祝晟听他顶撞,倒是一怔:“你用自己的钱去填补顾客?还是二百两之多,你知不知道自己一年的俸金也不到这个数目?”
“在大朝奉的眼中,一年的俸金很多吗?”古平原有些愤愤然,“值得用一个‘信’字去换?”
“你说什么!”祝晟脸色本就不好看,此时更是阴沉。
“四朝奉,您、您少说两句吧。”金虎暗暗叫苦,古平原这样不识起倒,大朝奉一会儿发起威来,自己也跟着倒大霉,只得硬着头皮劝道。
古平原根本不听,也不去看祝晟的脸色,反而提高了嗓门:“商者以信义为本,失了信义做生意就是死路一条。今天柜上的做法虽是赚了一笔银子,也可用同业循例来为良心开脱,可惜的是坏了大朝奉这块金字招牌。你号称是省内鉴定名家,太谷眼力第一,难道说练眼力就是为了昧主顾的银子?”
金虎听他越说越厉害,吓得体如筛糠,头都不敢抬。
谁知古平原还没有说完,“大朝奉也是生意人,岂不闻‘店里算盘响,店外听分明’?当年有人不顾信义联手官府害了令尊,今日他的名声如何?如今你却也不讲信义,勾结官差坑骗主顾,岂不是与此人无异?”
金虎听他提起此事,知道这是祝晟的大忌,脑子里“轰”的一声,就好像耳边打了一个炸雷,炸得自己七荤八素。他腿一软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心想:“这下完了,完了。”
等了半天没有动静,只觉古平原在身边拉了自己一把,轻声道:“起来吧。”他站起身一看,才发现祝朝奉不知何时已然走得不见踪影。
第二天早起,伙计们起身打扫,写票先生磨墨润笔,几个朝奉有的闻鼻烟提神,有的指挥做事。金虎一夜忐忑不安,只想在大朝奉面前多做些事,或可稍减罪责。他刚去卸板准备开张,祝朝奉忽然在后面叫了一声:“慢着!”
金虎吓得心里一翻个,还以为大朝奉要发作自己。手一松,拿着的板儿落在脚面上,险些砸折了大脚趾,疼得呲牙咧嘴不敢出声。
“去把后面的伙计都叫过来。”祝晟声音有些发闷,等伙计们齐了,他环视一圈,在古平原脸上停留了一下。
“我宣布一件事。从今日开板起,再有差官押流犯来当当,皆以实价给之,银票交予流犯手上。从我之下,无论何人再与差官沆瀣一气,压价欺瞒顾客,一律开除出号。”
金虎本来低垂着脑袋,心里直念佛。听大朝奉这么一说,大出意外,抬眼去看古平原,就见他也是一脸惊诧之色。
丁二朝奉比什么人都要吃惊。等伙计们散了,他找到祝晟诉苦道:“大朝奉,这笔利润可是不小,若是少了它,年底盘万金册,只怕比不得去年。”
“比不得便比不得,再说如今不过才二月,今年打起精神做几笔好买卖,也贴补得过了。”
“是。”丁二朝奉不敢再说什么,心中却道,“别的都不怕,只怕王天贵来找麻烦,以往当铺的业绩好,他挑不出什么毛病,今年若是万金册变成了万银册,那还得了。”这个当铺里的朝奉、伙计都是祝晟一手招来,与他既有东伙之情,又有知遇之恩,彼此相处甚为得宜,故此丁二朝奉不由得暗自担心。
祝晟却没理会他的心思,他走到后院偏房自己的休憩之所,关起门来,一壶老窖,一只龙泉青瓷的凤尾杯,自斟自饮喝了几杯,忽地把酒杯一顿,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姓古的年轻人昨夜说的话,与自己当年初入典当行时几乎一模一样。那时候自己还放出话说,要做这世上最公道的当行买卖!可是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随波逐流,做上当年瞧不起的买卖了呢?那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祝晟想着想着,一杯杯往肚里倒着酒,直至酩酊大醉,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