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利益是刃,信誉是鞘(第7/13页)

经过此事,祝晟对古平原虽然还是淡淡地不予理睬,不过却按照铺规让他参与当铺的日常经营。除了金虎之外,当铺众人对此无不诧异,只有古平原心里明白究竟,对祝晟也暗暗生了几分敬重之意。

古平原聪明好学善于举一反三,加之又读了一肚子的典当掌故,所以一上手参与生意,不长时间便有模有样,经年累月的学徒都被他比了下去。祝晟虽然不动声色,却暗中点头称许。

古平原本想借此机会缓和与祝晟的关系,却不料没过几日又出了岔子。

这天下午说来也巧,当铺里的三个朝奉,一个赴同业公会的宴,一个请假回籍省亲,剩下一个丁二朝奉有个疟疾底子,忽然发作起来,只得回家卧养。偌大的当铺,就只剩下古平原与众伙计面面相觑。

当铺里本来轮不到古平原发号施令。看伙计们都是一脸看好戏的样子,他也知道凭自己的眼力,若真是碰巧来个当古玩珍宝的主儿,非闹笑话不可。人贵有自知之明,与其硬撑着出丑,倒不如大大方方下个台阶。想到这儿他倒笑了,走出柜台回头道:“今天既然三位朝奉都不在,那我这四柜就僭越了。各位连日来辛苦,兄弟做主给大家放个假,今天早早上板歇铺,回家去吧。”

伙计们没想到他会这般处置,愣了一下都有些不敢置信。古平原看他们不动,又道:“既是我说的,大朝奉回来自会寻我说话。便有责怪,也是我一人之事,你们放心歇着吧。”

谁不愿意早些回家,哪怕无事可做,坐在炕头上抱抱娃子和婆娘说几句话也是好的。众伙计无不面露喜色,便张罗着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走了,剩下几个住在店里的学徒,古平原正在指挥他们上板,忽然听得街对面大吵起来。

对面是另一家当铺,名叫祥云当,规模不如万源当,买卖做得也不怎么样。近几年那大朝奉接连收了几件打眼货,银子亏了不少,据说去年的财东大会上有不少人要撤股,但是没人接手,死当的东西一时半会也处理不掉,只好约定了再维持一年看。祝晟私下里曾说,这是当铺的名字没有取好,当铺是集万家之物的所在,取名“万源”就是此理,然而取名“祥云”,云乃流散不定之物,怎能聚财?

现在听祥云当里鸡飞狗跳,几个学徒毕竟年轻好看热闹,放下手中的门板,就在大街一侧观瞧起来。只听得里面有人破口大骂:“你们知道这东西是怎么来的?真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一两银子?老子拆了你的当铺,再赔你一两银子!”说着就听里面“哎呦”两声,一个人直直摔了出来,躺在街心抚着腰,哭爹喊娘半天爬不起来。伙计们一看认得,是祥云当的二朝奉,一张嘴最是尖酸刻薄,当铺客人公认若是能打他两嘴巴,宁可当票少写二两银子。

随后从当铺里怒气冲冲走出一个须髯如戟的大汉,看上去还不解气,走到街心,冲着那二朝奉的屁股又是一脚。那二朝奉在地上像驴一样滚了几滚,爬起来抱头鼠窜。万源当的伙计也恨这二朝奉,因为按当铺规矩,自家人不能当自家货,只能到别家去当。伙计们有时手里钱紧,也会当些不急用的物件,忙起来便到对面祥云当去当,没少受这二朝奉的气。此刻看他被打,竟是人人解恨。

那汉子打了人,回头冲着祥云当唾了一口,一抬头看见万源当的招牌,走前几步厉声问:“这里可也是当铺?”

几个伙计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是一翻个。有个胆大的战战兢兢开口答道:“是当铺没错,不过已经上板了。”

“大太阳头上,上什么板?待我当了东西再说!”说罢,那大汉抬脚就往里闯。几个伙计也不敢拦,心中暗暗叫苦。想不到风水轮流转,这祸水跑到自家来了,几个朝奉都不在,这莽汉发起急来,还不把店拆了?

那汉子一脚踏进店里,金虎毕竟年纪大些,迎上来陪着笑脸道:“这位老客,实在对不住,我们几位朝奉碰巧都不在,要不,您去别家看看?”

那汉子四面望望,正看见古平原,他一见这个人气度不凡,穿着打扮都与伙计不同,便指着问道:“他是什么人?”

金虎被问得一窒,古平原想了想,毕竟“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便客气地拱拱手道:“在下古平原,是当铺的四朝奉。未请教总爷高姓台甫?”

他这一说,把那大汉听得一愣。自己打量打量身上,没戴顶戴也没穿补服,这人怎么一眼就认出自己是个武官?

古平原就像看到他心里一样,不待问就说道:“您穿着鹿皮马靴呢,手上还有拉弓用的铁扳指。”

原来如此。那人不由得佩服古平原好眼力,答话道:“我姓邓,叫邓铁翼,你看得不错,我是个把总。”

把总是七品,虽说武官顶子不值钱,但古平原丝毫不敢怠慢,叫了一声“大人”。

“想来是手头偶有不便,要当些东西,请到柜上来谈。”

邓把总见他彬彬有礼,脸上的怒气便收了几分。古平原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拿了个长形布包,放在柜台上打开一看,是个铁皮长匣。邓铁翼小心地将长匣的扣子扳开,盖子翻处,里面是一把用绒布包住的腰刀。

邓铁翼轻轻拿起这柄刀抚了抚,粗豪的脸上忽然有些怅然,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这才仿佛有些不大情愿地往古平原手上一递。

“拿去看,小心着点。”

古平原心想,不管你这是战国古刃,还是前朝宝刀,我都辨不出朝代,看不出真假,但人家递过来了,只得伸手接过。

这刀制作得着实精美,熟铁皮制成的刀鞘上,用铜钉排出虎豹纹,一颗颗擦得铮亮,宛如黄金,刀把的护手上还嵌着一块墨玉。古平原轻轻一按板簧,将刀抽出一半,虽是数九寒天依然觉得一股寒气逼来。两道血槽上隐有鸣音,刀锋闪闪锋利至极。

“好刀!”古平原由衷地赞了一声。他将刀翻了个,发现刀身刻得有字,最大的一行字写着“殄灭丑类,尽忠王事”,再往下还有一行字略小:“涤生曾国藩赠”,后又有一个数字“四十七”。

古平原立时就明白了,眼前必定是个老湘军,而这刀自己虽然没有听闻其事,肯定是眼下在两江统兵大战长毛的曾国藩曾大人所赠。看样子,这是化用曹操铜雀台比箭夺袍的故事,借以激励湘军士气。

古平原隐约猜到此刀来历,语气更加婉转,“此刀并非古物,但确是一把好刀。请问当多少?”

“五……一千两!”邓铁翼本想说五百两,但转念一想当铺必定还价,索性要了一千两。伙计们听说一千两,都吃了一惊,不由得围上前看。当铺的伙计久浸此道,没眼力也练出三分,拿眼一扫,均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其中一个暗自伸了伸手,比出一个巴掌,在指根处划了一划,其他人都不言声,悄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