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利益是刃,信誉是鞘(第9/13页)

“这刀是新近打造,拿到集市上去卖,最多不过五两银子。按当铺规矩,给他一两五钱算多了,你居然不还价,就给了一千两,最后还当了活当五百两!我祝晟干了一辈子典当,还没遇过这样的事情。你不还价也罢了,若真是收了好东西,倒也不会亏本,可偏偏是这么一个打眼的破烂。你没有眼力就算了,还敢妄自做主收东西!”祝晟在古平原面前来回疾走两步,如狂风暴雨般地数落着,又抬手向着众伙计一划拉,“你们也是废物,就看着他这么败家,也不拦着。”众伙计把头压得更低了。

“他们拦了,我没听。”古平原一直没言声,此时开口语气极为平静,与祝晟的怒吼恰成对比。

“喔……他们拦了,你没听?那你是存心来我柜上糟蹋银子了?你知不知道三朝奉也只能喊一百两的当票,你初来乍到,不过是个四柜,就敢给一千两,就敢写五百两的当票,你、你、你……”祝晟本就体胖,从家里一路走来还没歇歇,就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扯了扯棉袍上的领口,大口大口喘着气。金虎机灵,得便给祝晟搬了一把椅子,又倒了茶水,顺便把那刀接了过去。

古平原依旧心平气和:“大朝奉,请听我一言。”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说!”

“方才朝奉说我打了眼,恕古某不敢苟同。”

“哈,五两的东西当了五百两,这还不叫打眼?”祝晟听他还要强辩,气就不打一处来。

“若是卖,则古某无话可说,确是让柜上损失了银子。但这是当,我并没有做错。事实上,若真是卖,我也不会做这笔生意。”

“死当等同于买卖,你不是给人家一千两吗?”

“不错,但我之前就看出此人绝不会死当,给死当的价不过是试试他。事实也恰如我所想,若他真肯死当,我还另有说法。大朝奉,其实这笔生意的妙处就在于他不肯要死当的一千两,却拿了活当的五百两走了。”

祝晟被他一言提醒,倒真是愣了一愣。是啊,这的确有悖常理,按理说,换谁把五两的东西当了两百倍的天价,都该欢天喜地拿了银票走人,怎么却宁可要五百两也不要一千两呢?

古平原徐徐道:“他一开始脱口而出就是想当五百两,后来怕当不到这个数,便留了讨价还价的余地。我给他五百两恰如所欲,所以他肯当,而不要那多余无用的五百两。”

“银子会无用?”祝晟讥笑道。

“那是因为他一定会回来赎。多要五百两,不是多付利钱嘛。我留心观察过,他对这刀爱如性命,肯当刀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但这与我们当铺无关。他只要回来赎,那么哪怕当出去五万两也没关系,到时候照收利钱就是了。”古平原极为笃定地说。

“你怎么就知道他一定会回来赎?”祝晟不信道。

古平原笑了笑,“他若不打算赎,会放着一千两不要,只拿走一半吗?”

祝晟闻言张了张口,却再也无话。因为古平原说得不错,只拿五百两正是打算回来取赎的最好证明。

祝晟又问了问当时经过,想了一想,终于说道:“古平原,你擅自做了这么大一笔银子的买卖,我且不怪你,因为铺规中确是没有写清。但是你仅凭察言观色就给了天价,须知这典当行的买卖不是这样做的。典当以当物为准,以当票为凭,当物的价值决定当票上的数额。这一次你收当的其实不是这把腰刀,而是这位主顾赎回腰刀的决心。你虽然有把握此人一定来赎当,但我不能以此为凭,更何况朝奉和伙计们若是引为前例,我这当铺就没办法经营了。”

这说的也是实情。古平原无言地点了点头。

“所以不能不罚。”祝晟想定了道,他虽然觉得古平原说得有理,但这种行为却不能纵容,“罚也分两种,你既然言之凿凿,说那个把总今日正午一定会回来取赎,那么我们就拭目以待。他若是来赎了,你总算没有给当铺造成损失,我只记你一过,年底发赏时再算。若是没来赎,那就没办法了,五百两的损失不是小数,按理说应该把你逐出当铺。”说到这儿,祝晟犹豫了一下,他虽然还拿不准王天贵派古平原到当铺干什么,但是不安好心是一定的。自己逐了古平原,王天贵那边肯定还有花样,自己难免不胜其扰。更何况这古平原天资聪颖,如果逐出他,王天贵再派一个讨人厌的家伙来,却也是头疼。想着他改了口。

“罚你关入大库闭门思过。”

古平原想不到罚得如此之轻,却也愣了一下:“大朝奉所言是正办,但是古某自信领不到这个罚。”

这一上午,当铺看上去是照常做买卖,其实除了祝晟之外,其余人都是眼观八方耳听六路,门口稍有动静就抬头瞅瞅,走进一个顾客就举目瞧瞧,都在等那把总现身。谁知到了日上三竿不见人影,过了日正当午踪迹渺然,伙计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事情糟了。古平原这些天手脚勤快,言语谦和,并不摆四朝奉的架子,加上昨天又做主放了大家半天假,人缘已是有了,所以颇有几个人暗暗替他捏了一把冷汗。古平原一开始若无其事,等到了晌午,他也开始心里犯嘀咕,不由得面露诧异之色。

金虎最是为他担着心,见那把总不来,急得什么似的,找个借口就往外跑一趟,站在店前左右张望。他跑得勤了,祝晟看在眼里,招招手唤过他。

“金虎,你这个月领工钱,到花名册上把自己的名字改了。”

“改名字,这,改什么名字?”金虎摸了摸后脑勺。

“我看你猴性犯了,干脆改名叫金猴吧。”祝晟沉脸一斥,金虎这才知道触了霉头,赶紧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奇怪的是,过了午祝晟也不说话,照样做他的生意。直等到太阳落山,店铺上板,众伙计齐聚厅堂内,等着给大朝奉鞠个躬各自回家的时候,他这才不慌不忙地走出来,看着大家道:“人心岂可恃,当物方为重。这个道理,你们今天都看明白了吧。”

“明白了。”大家异口同声道。

“明白了就好。”祝晟转头道:“古平原!”

古平原早知道有这么一叫。他心里一直不服气,觉着自己不可能估错那人的心思,可是事实俱在,不容他反驳。

“大朝奉,既是当物并未按期取赎,古某认罚就是。”他说认罚,口气却不那么恭顺,带着一股拧劲儿。

“也不容你不认。”祝晟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年轻人,有点本事就自作聪明,须知聪明反被聪明误。做生意还是要脚踏实地,总想着一步登天,早晚摔个粉身碎骨。”